上世纪七十年代。
　　 眼看到了农历的新年，娘和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家里没有多少钱，两个人发愁，实在没办法叫老人和孩子过一个像样的春节。
　　 年前，娘投机倒把卖鸡蛋挣了一点钱。因为生产需要，买了一辆架子车，又因为自己卖鸡蛋的时候耽误了参加队里的修路劳动，她的工分就比别人少得多，年底分红的时候，我们一家还欠着队里三十多块钱。到了腊月十五，队长打发会计找过我爹，想叫他把欠队里的钱还上。可是，爹和娘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才凑了二十多块钱，还有十块钱的饥荒没有着落。最后，会计看看他们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叫他们写了一张欠条，说好了在明年的工分里面扣除，这事才算暂时应付过去。
　　 已经到了年关了。不要说孩子和老人的新衣服，就是想准备两个像样的饭菜也没有了可能，所以娘和爹这才愁眉不展，感觉心里很委屈，不是个滋味。后来，也就是到了腊月二十九了，我娘这才崩溃一样地感觉，她看了看我和妹妹两个眼巴巴的孩子，再看了看萎靡不振的我爹，说：“活人不能叫尿憋死了，你们等着，我去娘家一趟，我们好歹也不能就挡在了年这边。”
　　 按照河东的地方风俗，年前女儿回门，那一般都是给娘家爹妈带上吃食的，一来，这是忙了一年，没有多少时间看望老人，趁着年关不忙了，去看看老人，和老人拉扯上一半天的闲话，也算尽了一点孝心；二来，带上点东西，老人喜欢不喜欢倒在其次，主要是不叫自己兄弟媳妇小看了自己，免得自己在娘家抬不起头来。我娘娘家有一个兄弟，见了她是不叫姐姐不说话，两个人打小也处得很好，只是后来结婚以后，妗子很是麻缠，把舅舅攥在了手心里，由不得他了，他们姐弟两个这才慢慢疏远了一些。疏远归疏远，但是那是自己的亲兄弟，所以我娘还是满怀信心的，他想着自己的兄弟不会看着自己这样困难不管自己的。
　　 东西是买不上了，娘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自己有买东西的钱，那怎么也算对付着把年过去了，何苦这样没皮没脸地去自己的娘家丢人败兴？
　　 到了舅爷家门口的时候，娘打老远就看见自己的舅舅和妗子站高望低地在贴对子，再看了看自己两手空空，那心里真不知道是啥滋味，有些进退两难，可是再想想家里两个孩子，我娘还是抹下了脸，埋头就进了娘家的门。
　　 舅舅看着自己的姐姐来了，打了个招呼，就忙地放下了手里的对子，由着妗子一个人忙活，把娘带到了他的家。那个时候，我的外婆正在包饺子，炉子上“咕嘟咕嘟”地煮着肉，她看见自己的女儿来了，不由地脸上绽开了一朵花，很是高兴，问长问短，容不得我娘搭腔。
　　 舅舅也是很长时间没见姐姐的面了，想要客套几句，可是等了半天，看着外婆絮絮叨叨不住口，知道没有自己插话的份儿，就再出去了，帮着柳枝贴对子。
　　 看着两手空空的我娘一进家，我的妗子就没心思贴对子了。在她看来，年前节后的，自己的这个大姑子也太小气了。看着舅舅出来了，就迫不及待地问他：“你姐来家有事？”
　　 舅舅是叫媳妇管怕了的。虽然已经听出来她那话是不高兴，可是自己还得忍着，窃窃地说：“我也不知道，这不是吗，我等了半天，娘那里是唠唠叨叨，问长问短，我就没有插上话。”
　　 听了舅舅的话，妗子把手里的浆子碗重重地摔放在舅舅面前：“你就是个废物！”
　　 说完，气哼哼地进家去了。
　　 外婆已经回过神来，想起了问我娘：“可是吃了早饭？要不我给你下几个饺子？”
　　 我娘还没有回话，看见妗子进来了，知道她的脾气，忙说：“我都吃过了，你不要操心。”
　　 妗子本来也担心我娘来吃来喝，现在听了她的话，心底不再担心了，反过来假惺惺地和我娘客套：“饺子都是现成，要吃还是煮上一些，平时也不见你多来走动走动。”
　　 说完，安心出去了。
　　 看着自己兄弟媳妇那不阴不阳的样子，我娘心里很是委屈，再看着她出去，自己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流了下来。外婆看着我娘哭了，寻思着她有了困难，可是又不知道怎么问，所以就想转换了话题，问我娘：“过年的东西都可买了没？你来的时候也不带上孩子叫我见见。”
　　 娘本就在委屈之中。现在听了外婆的话，正好戳到了她的心窝上，越发感觉委屈，不由地就放声哭了出来，可是再想想大过年的，害怕自己哭泣的话，叫兄弟媳妇讨厌，所以还是强忍住了，哽咽着说：“娘，你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苦巴苦熬地干上一年，你说怎么老是没个好日子过呢？”
　　 舅舅已经贴完了对子。进来听见了我娘的话，知道我家的困难，再想想小时候我娘对他的疼爱，看着自己手头现在还有几个钱，他走到外面看了看妗子不在家，胆子也大了，就从口袋里掏出了5块钱，塞到了我娘的手里。
　　 “姐姐你不要这样了，日子再苦那也要慢慢地来，我这里也没有多余的钱，这点钱你拿着给我那两个外甥买点过年的东西吧！”说完这话，他不忍心看着我娘难过的样子，再找了个借口就出去了。
　　 女儿是娘的心头肉，外婆看着女儿难受的样子，她的心也紧揪着，不知道说什么好。等着舅舅走了，她又对我娘说了一些劝解的话，后来在妗子买的肉上面切了大约半斤的一小块，后用报纸包着了，对我娘说：“你兄弟媳妇你也是知道的，过日子精打细算惯了，拿多了我怕她看出来再和你兄弟生气，娘我装不了这个人，这点肉你拿回去对付一下吧，不要叫她看到。”说着，我外婆把那包了报纸的肉往我娘的手里塞。
　　 我娘不是那偷偷摸摸的人，看见娘叫她拿肉，心里很不是滋味，忙着推开了娘的手，说：“兄弟给了我5块钱，这已经够了，我再拿了这肉，那就是打了我的脸，以后我也不敢见我兄弟媳妇了。”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我外婆看看我娘坚决不要，虽然心疼着，但是也无可奈何，只得送她出门。
　　 但是到了下午的时候，我外婆到底是心里过意不去，把我的舅舅叫到跟前，哭哭啼啼地说了我娘生活的艰辛。舅舅明白娘的意思，趁着妗子不在家，把娘切下的那块肉送到了我家。
　　 按照我娘的打算，舅舅给了自己5块钱，应该买上一点肉，然后其他的菜多少也买点，不能叫两个孩子过年的时候再吃那萝卜白菜。可是谁知道自己兄弟又把肉给自己送来了，这时候我娘的打算就有了一点变化，他看着眼前的孩子都是那满脸祈求的眼神，就狠狠心，打发我爹去供销社里买了一鞭小炮。后来，我爹自作主张，又揭了门神、灶神和对子，想着能靠神的保佑，叫自己一家过上好日月。
　　 腊月三十。我娘挖开了自己院子里的土堆，把里面埋着的几个萝卜刨了出来，都洗干净了，然后把萝卜切碎，准备包几个饺子。老人和孩子都是一年半载没见过个荤星子了，于是就在舅舅送来的那点肉上劈了一刀，小心翼翼地也剁碎，和萝卜搅拌在一起。
　　 到了晚上，我娘煮好了饺子。贴了门神、灶神和对子，点了香，各路神仙都祭拜了一遍。看着两个孩子说：“我给你们浇上汤，去给你爷爷一碗，剩下的你们两个吃了吧！”
　　 我和妹妹蹦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我娘浇了酸汤，端上了饺子，欢天喜地地去了。
　　 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吃完了早饭，我爹就把自己买的鞭炮拿了出来，当着两个孩子的面，把那些连着小炮的线都拆开了，然后数了数，再一分为二，给了我们。妹妹是个女孩子，并不敢玩炮，本来想着给了我，可是在那个年代鞭炮也不是常见的东西，终于她还是有些依依不舍，就用一个纸盒子装了起来，偷偷地放到了自己的书包里。
　　 说起来我到底还是个孩子，拿上爹给他的小炮后，那自然是喜形于色，说不出的高兴，从娘爷桌上拿了一根香，叫我爹给点燃以后，一溜烟就出门去了。
　　 不到五十个小炮，在那个时候带给我多少快乐，是我们现在怎么也想象不到的。我找了相好的几个小朋友，跑到了村外的河埝上，开始变着花样地点炮，只是我总是有点依依不舍，害怕小炮点完了，自己失去了这点喜气。到最后，一支香都燃烧完了，可是我的口袋里还有头二十个小炮。小朋友多，大家都喜欢玩这炮竹，还是有人不怕跑腿，再回家点燃了香火，拿来和我一起玩。也不知道有几个小朋友都回家拿过香火了，我才抠抠唆唆地拿出了最后一个小炮。
　　 没有了小炮，小朋友也都没有了热情，大家开始四处走散，这时候我也便没有了兴致，耷拉了脑袋回家去了。
　　 我娘已经做好了中午饭，和我爹拉着闲话。妹妹没有新衣服，吃了早饭后她就没有出去，一个人在家坐着，一会儿找了棍子在地上画画，一会儿又拿出早上我爹给的小炮看看，可是就是没有勇气点燃。我回来，看见桌子上已经摆上了四个菜碟子，上面各倒扣着一只碗，知道我娘把饭做好了，这时候也是感觉饿了，就叫大叫着吃饭。我娘出门看了看淡白的太阳，知道时间也不早了，就打发我爹去把爷爷叫了出来，是想着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妹妹手里拿着一把小炮进来。我的眼睛就直了，再看见妹妹把那些小炮都放在饭桌的旁边，就感觉心里痒痒的，不是个滋味。
　　 娘揭开了碗，桌子上四个菜就暴露在大家面前。我和妹妹知道有好吃的，所以都急切地看，可是没想到，桌子上一盘酸红萝卜丝，一盘炒白菜，然后对角两个盘子里是一模一样的菜。我细细看了看，是萝卜和白菜为料炒的混菜，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四片肉。本来，按照我娘的刀法，家里还剩的那点肉只能切五片的，可是她感觉这大小也是个节日，讲究的是吉利，图的是双对，也算是了却自己的心病。
　　 爷爷来了，我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看准了一片肉就要吃，叫我爹挡住了。我爹在我的筷子上敲了一下，我缩回了手看他，再看看妹妹，说：“今天你们也都看见了，每个盘子里有四片肉，那加起来就是八片，我想了，吃多少也没个够，所以你们两个也不要争多论少，听我的安排，你们两个和你爷爷，每个人两片，我和你妈一个人一片，听清楚了？”
　　 我和妹妹都点了点头。娘把肉按照我爹的吩咐都夹到两个孩子的碗里。我爹看看孩子的肉都夹了，他就再夹了两片放到了爷爷的碗里，然后就要吃饭。
　　 我的爷爷疼爱孙子和孙女，再夹着要往两个孩子的碗里夹，可是我们两个却还真懂事，都用手捂住自己的碗，不要爷爷夹的肉。看到这一幕，我娘心底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流了下来，可是想想今天是大年初一，不愿意一家人跟着自己伤感，就忙着扭了头，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再转过来吃。
　　 等着一家人都吃完了饭，我娘发现，除了妹妹吃了两片肉，一家人碗里的肉都没有动。爷爷想的是孙子和孙女，所以吃不下，想等着机会再给我们两个；我爹和我娘说是有自己一片肉，可是那是他们感觉分的时候因为有爷爷在，如果他们的肉分给两个孩子的话，显得不尊重老人，所以来了个权宜之计，也是想等吃完了饭再偷偷给两个孩子吃；要说我没有吃肉，这还真是我娘和我爹没想到的，他们知道，我还是个孩子，一个孩子，在这样的年月，几乎是没有丝毫理由和一个大人一样的，所以，我娘看了看我碗里的肉，然后再看了看我，试探着问他：“你那肉是舍不得吃，要留到晚上的吗？”
　　 我不说话，看了看妹妹已经放下了碗，就把她叫到了院子里，吭哧了半天，问道：“芊芊，你给哥说那肉好吃不？”
　　 妹妹点了点头，说：“好吃！”
　　 “还想吃不？”
　　 妹妹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就再点了点头，说：“想！”
　　 我听妹妹说想吃，来了精神，忙说：“那我的也给你，行不？”
　　 妹妹糊涂了，她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但是肉对她的诱惑已经远远超过了她的疑惑，所以她毫不客气地说：“行！”说完了，她扭头又想了想，再说，“哥哥你就不想吃吗？”
　　 我摇摇头说：“不要问那么多，你想吃就行了，但是我们说好了，我的肉你不能白吃，你把你的小炮给我，你看行不？”
　　 妹妹明白了，本来她感觉自己吃了我碗里的肉有些内疚，现在听了我的话，她反而释然。再想想自己本来就不敢玩鞭炮，所以就爽快地点头答应了我的话。
　　 我就到屋里端出来了自己的肉。妹妹没有犹豫，从饭桌子下取出了自己的小炮也出来，递到我手里。我接了小炮自然高兴，就用筷子夹了那两片肉，直接送到了妹妹的嘴里。
　　 娘和爹明白我为什么不吃肉。他们也才越发内疚，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来多少酸楚。后来，我爹和我娘怎么劝也不行，我爹爹终于也没有吃那两片肉，他把那肉放回到菜碗里，对我娘说：“你都见了，避开芊芊，这两片肉叫儿子吃了吧！”
　　 爷爷和我们出去了。
　　 娘看了看碗里的肉，动情地对我爹说：“我们一家人八片肉，过了个年还吃不完，也算我们两个孩子懂事。这是我们的福气，剩下这四片肉我们就给孩子留着，算是对他们董事的补偿。可是，我这心里却像刀子扎着一样，就是想不通，不知道这样的苦日子啥时候是个尽头啊！”
　　 而今苦尽甘来。娘已老，身体尚健。满桌的美味佳肴，香喷喷的饺子，大片的肉，还有娘笑成菊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