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我和马较量的日子(散文)
一
其实我很怕马,因为马会咬人。隔壁寨子的王贵,就因为偷偷地瞄了一眼刚产崽的母马,被咬掉了半张脸,至今,他的左边腮帮总是疤拉着。
西南大地,山高林密。很多人家就居住在山里,上坡下坎,马成了主要的交通工具。可是,我家一直没有马,每年下山收稻谷,都需要人力运送。
母亲实在无法忍受没有马的日子,决定用我家的那头黄牯牛和别人置换一匹老马。
马是烈性的,需要用鞭子调教。不像牛,在它额头上轻摸几下,一副温顺的样子和受主人宠的满足。因此,在农村就有“牛打生,马打熟”的说法。
也好,最讨厌家中那头黄牯牛,每次见到母牛就无心食草。真羡慕别的放牛娃,把牛赶到山上,就可以在山脚睡大觉或摸螺丝。我只能用牛绳拽着我家那头黄牯牛,一旦解开绳索,它便一趟子跑过几个寨子,找母牛去了。
夏天放牛,尤其是雨后,一种不会发出声响的蚊子总会成群结队地在我和牛的身边狂飞乱舞,经常钻进我的耳朵和眼睛里。我知道,这都是牛引起的,牛身被雨水浇淋后,会散发热气,招引着那种不会发声的蚊子。所以,我尤为讨厌牵着牛绳放牛的日子。
虽说牛越打越生,但我实在无法忍受我家的那头黄牯牛一阵飞奔跑去找母牛,让我跟在后面踉踉跄跄边追边哭。因此,我家那头黄牯牛经常被我揍得“鼻青脸肿”。无论我如何揍它,它都不会反抗,也不会和我理论半句,毕竟,我是牛的主人。
母亲之所以愿意用牛换马,是因为马可以驮稻谷上山,还可以耙田。牛只能耙田,而且每天还需要专人牧放。
真想不通,为什么诗人总是在赞美耕牛,而没有赞美马,其实马也可以耕地的,或许是诗人没见过马耕地吧?
马被绳索套脚了,它会抬脚解索,因此,马无需牧放,一根马绳拴在一根木桩上,马可以在草地上啃食一天。天黑收马时,还可以骑着回来。
牛笨,被绳索套住了,会越缠越紧。怪不得农村骂人笨时,总说“牛脑壳”。所以,我渐渐地同意了母亲的想法,用牛换马。
其实,一开始,我和父亲是不同意用牛换马的,主要是我们没有养马的经验。而且,我们知道,马不像牛,老实温顺,马是烈性的,我们不知道能不能降服它。
二
牛换回来的,是一匹老花马,白夹黄,瘦骨嶙峋,像一头挤不出奶的老奶牛。村里经验人都说这种马“生法”不好,会败家。虽然心里不舒服,但毕竟有马了,可以不再那么费力地挑着生稻谷上山。可是,从老马的眼神可以看出,它对我们不友好。因为我们都知道,马会咬人,所以,父亲是带着戒备的心理接过牵马缰绳的。
很羡慕那些有马的人家,可以骑着马走过村头那条盘山小路。于是,父亲决定试骑。没想到,老马一阵狂奔,地上淤泥四溅。马背上的父亲迅速抓住一根探过小路的油茶枝,岂料,油茶树竟活生生地被连根拔起,仍然无法止住貌似发疯的野马。父亲从马背上摔下来,颧骨碎裂。在很久一段时间内,父亲一张口,耳朵里会响起爆炸声。
于是,我们决定用“牛打生,马打熟”的办法,狠狠地教训老马。父亲将一段缰绳折作鞭子,狠狠地抽老马。老马一阵嘶叫、反击,拼命挣脱。最后,反而是我们在老马面前认输,不敢抽它,因为一旦扬起马鞭,老马就会抬头反抗,似乎要与我们决战到底。
一般来说,公马是比较调皮的,比母马性烈,小孩无法驾驭。没想到,我们换回的这匹老母马也如此烈性,总是一幅想咬人的样子。
老马的胃口不小,无论多少马料,老马总会一扫而光,而且始终不见长膘。村里人说,老马太老了,再也长不出肉来,而且不会下崽。确实,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见老马发情。
我们一家人都怕它,特别是它那幅顽抗到底的样子。也不敢打它,因为它会加倍地反击我们。每次路过马圈,我们都小心翼翼,生怕它会一口咬掉我们半边脸。
别人的马都会静静地在草地上啃草,被马绳套脚,都会通过抬脚解索。而我们那匹老马非但不会解索,而且会越缠越紧,一次差点被勒死。
父亲要求我们尽量离老马远些,这让我心里很是气愤。于是,我决定要教训那匹老马,给它点颜色。我不相信人类会输给畜生。
我将老马牵到野外,找来最结实的马绳,将老马稳实地拴住。再找一条又大又粗的木棍,站在它踢不到我的地方。一棍一棍地打,一遍又一遍地打,舞着棍子打,边训边打。老马被我打得一塌糊涂,但始终没能挣脱缰绳。终于狠狠地出一口恶气,也算为我们这些日子如此迁就却换来如此回报的一种释放。
老马被我狠揍了一顿,本以为会变得温训了。没想到,反而更生疏,每次见到我,就一副要决裂到底的样子。当然,我也不惧怕它,如果它胆敢咬我,我一定把它吊起来打。
都说“老马识途”,可我家的老马连路都不会走。别家的马会选择绕道而行,我家的老马会直接跳下去。
西南的天空,时晴时雨。别人家的马会驮着稻谷沿着山路一步步往上爬,我家的马会选择平坦小路飞奔逃跑;别人家的马能驮几百斤,我家的马却壮汉不如。
在农村,有着“长腰懒马断角牛”的说法。腰长的马,懒;断角的牛,差。我家的马很瘦,而且腰很长。
因为父亲也挑着稻谷,而我家的马又会乱跑。于是,父亲将赶马的任务交给我。
天已经黑了,而且还下着滂沱大雨,泥泞的山路一步三滑。我牵着驮了百来斤稻谷的老马,全身湿透。懒惰的老马经常站着不动,我用力拽马绳,老马却更用力地往回扯,一路上,我被老马扯倒无数次,而且不会走路的老马还翻了驮,幸亏得到热心阿叔们的帮助。
回到家,我的脚上、裤子上、衣服上、脸上、头发丝上全都是黄泥。对着昏暗的灯光,我不禁失声痛哭,虽然赶回的父亲夸赞我是个“英雄”。
听说畜生也会记仇,不知真假。有一天,老马一个飞踢将我踢到路坎下。父亲忍无可忍,终于将那匹可恶的老马廉价卖掉了。我真希望买主是杀马的商贩。
三
马没有了,一家人的生活回归平静,再也听不到那匹老马跺脚踢门的声音。
农家人,没有马,最起码也要有一头牛吧!在农村,无牛无马的人家,是被人瞧不起的,牛马除了能干活,还是家庭财产的象征。于是,父亲决定再养牛。
三叔家有一头小牛,很可爱,短短的嘴巴,大大的眼睛,灵巧的尾巴时常左右甩动着。父亲花了200多元钱买下了。
小牛很听话,刚牵下来时叫了几天,兴许是想娘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叫过,它已经认识了我家全部的人。
放牛的任务自然又落在我身上。相比以前那头骚公牛,小牛会耐心地食草,小嘴巴不停地吃着,吃得很香,很认真,眼睛从不斜视。不像以前那头黄牯牛,听见别家的牛铃声,都会停下来分辩半天,如果是母牛,它会四蹄抹油,一路狂奔。
我将小牛带入一丛长着“马芙蓝”的野草中,小牛竟然在那里吃上半天,直到口渴,才来到我身边,叫我带它找水喝。
小牛长得很好,两年多时间便冒角长成了大牛。全身油亮,像个大姑娘。按照农村惯例,两岁多的牛就要拴鼻栓,一根锋利的大铁针“嗞嗞”地穿过牛鼻子,引着一条绳索,再将绳索打结套在牛角后面,小牛就成年了。
第一次远行,是到一个陌生城市读书,没有多余的一分钱。我不敢过多和同学交流,生怕他们知道我是个来自西南地区的贫困生,我总是远远地躲在教室的某一个角落,我没有半点放纵的资本和勇气。由于家庭困难,每个学期所需费用,让家里人伤透脑筋,家里值钱的东西,该变卖的已经全部变卖了,而且还欠了别人一大笔钱。
信中,父亲说我家的牛下崽了,是一头小公牛,颜色是棕红色的,和母牛的颜色一样,应该值些钱。那头曾经认真吃草,目不斜视的小牛,三年多时间里,成了家里的劳动力,而且还为我家产下一头小牛,这比起养公牛和养老马,划算多了。
假期回到山村,我还是接下放牛的任务。我是看着小牛长成大牛的,曾经的小牛虽然已经长大,但它仍然认识我,听我的话。我抬起左手,它就知道左边不能通行,带着它的孩子,自觉地往右边方向行走。
毕竟“已为牛母”,母牛不再那么可爱。耕田、产崽、哺乳,母牛不再全身油亮,双眼写满疲惫。
父亲卖掉母牛产下的小公牛,清楚地记得收入600元。这在很大程度上助解我家经济窘况,特别是每个学期学费。母牛每年都会下崽,一年一头,四年四头小牛全部变卖用于我的学费和生活费。
终于毕业了,再也不用为每个学期的学费发愁。父亲再也没有整天愁眉苦脸。
很反常,以往母牛总是老老实实地呆在牛圈里。不知为什么,突然在牛圈里转圈,而且还哞哞叫着。
打开牛圈门,母牛飞奔着跑上山,带回一头小崽牛。家里人都很惊奇,原来母牛又下崽了。
真感觉对不起母牛,它犁过我家的每一片田地,却没吃上我家任何一顿米饭,就连产崽都没能产在一个温暖的地方,而且它的四个孩子都被人类变卖了。
四
父母的年龄越来越大,搬运稻谷上山越来越吃力。于是,家里决定重新养马。因为上次那匹顽劣老马的阴影还在,母亲每次提起养马,父亲尤为谨慎。
大叔说,养马要养小马崽,大马只认原来的主人。于是,我们决定用我家第五头小牛置换大叔家那匹小马驹。
大叔家那匹小马驹也很可爱,小腰短短的,全身毛茸茸,是一匹白色的小母马,像只绵羊。
可是无论如何,也牵不动那匹小马。它甚至跳起来,前蹄扬起,高过人头,就是不前行一步。我们想用草料引诱它,无济于事。还是大叔有养马经验,牵着母马到我家,小马自然也跟着来了。只不过,大马走到哪里,小马就寸步不离地跟到哪里。于是,我们只能用牢实的绳子套住小马。
大叔牵走大马后,小马拼命地挣扎着,又叫又跳,好像生离死别一样。没有任何人敢靠近,生怕小马也会咬人。好不容易弄到马圈门口,但无论如何,小马就是不走进马圈半步。
我刚刚毕业,又没找到工作,全家人都在焦虑。看着那小马驹如此不听话,惹人烦,我已经失去耐心,一把抱起它,扔进马圈里。
小马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操作吓懵了,不再嘶叫,不再动弹,后脚一直在发抖。
突然间,感觉小马好可怜,那么小,就离开它的妈妈。于是我走到马圈边,想抚摸它。可是,小马每次都会转开,好像我永远是它的仇人。进入马圈后,小马始终不再踏出半步。一打开马圈门,它就往后退缩,好像外面世界都是危险的,只有马圈才能保证它的安全。
不可能就这么一直关着。我再次拿起那根牢实的马绳套住小马脖子,奋力往外拉。毕竟,一只小马驹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我不怕小马咬我,因为它的牙齿还没长成,也不怕它踢我,因为我曾经被老马踢飞。
小马被我强行牵往草坪,每次它后退,我就用力地拽马绳,勒它脖子。好像我要把我曾经在那匹老花马身上遭受的罪发泄到它身上一样。我默念着,如果小马胆敢踢我一脚,我一定要踢它十脚,如果它胆敢咬我一口,我就抽它的嘴巴十次。此时,我觉得我不是人,我也是一匹马,一匹凶神恶煞的马,我在咆哮着。回看小马,突然间,发现小马在哭泣,在哀求。我决定解开马绳,我不怕它跑开,哪怕它跑出十里开外,我也能追上它。
说来也怪,小马非但没有跑开,而且紧跟着我,我走一步,它就紧跟进一步,生怕我会丢下它。我跑,它也跟着一路小跑。我伸手摸它的额头,它竟然主动迎上来。我故意躲开,它会很紧张,从鼻孔里发出寻找的声音。
再次想起那匹可恶的老花马,为什么同样是马,那匹十恶不赦的老花马如此顽固不灵,而眼前的小马却如此亲近人情。或许大叔说得对,养马要从小马崽养起,认主人。
原来,曾经的那匹老花马如此仇视我们。是因为,在老花马的眼里,我们永远不是它的主人,我们永远无法取代它主人的位置。因此,它会与我们抗争到底。
其实,动物也有一定智商的,在农村,叫做“通人性”。只不过,它们的智商要比人类低。但是,它们永远忠于主人,一辈子认定主人;它们不会背叛,哪怕是主人用鞭子抽它。
小马终于学会自己吃草,学会了自己走进马圈,知道它的家在哪里。
父亲故意不赶小马进马圈,就是希望看到它在屋前的那块空地上闲逛,锻炼它的胆量。只是,胆小的小马始终不敢越出那块空地半步。不过,它会走到我家的大门口。别人家都是看门狗守在饭桌前等待主人吃剩的骨头,我家门口却走着一匹马,时不时还伸着马头向屋内张望。
五
有牛有马,再也没人指着我家的墙壁说,“这家人穷得连牛都养不起。”
山中岁月,总是那么平静神奇。本以为,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日子会始终一生。不曾想到,山中竟然修通了公路,不得不佩服人类的坚决和伟大。
要致富、先修路。为了修通连接山外的公路,山里人付出了很多,变卖年猪,变卖牛马,就连过年的鞭炮钱都交给了挖掘机师傅。公路必经之处,老人们种下的成片油茶林、八角林、杉木林纷纷倒下,人们强忍着、痛惜着,誓要造福子孙后代,改变大山交通闭塞的历史。
勤劳的人们纷纷走出大山,走向工地,走进工厂,不再把全部精力集中在那几片薄地上。
路通了,山下收获的稻谷用汽车运送,马失去了作用。有钱了,耕田换上了拖拉机,牛失去了作用。有了汽车和耕田的拖拉机,人们纷纷卖掉了牛马。
我家仍然养着那头母牛和那匹白马。虽然母牛已经很老了,白马也从原来的小马驹变成了能驮重物的大马。
由于工作在外,我很少回家。母亲说,现在牛没有什么用处了,但每天还得放牛,不划算。
第七头小牛,也不知道是哪家公牛放的种。因为山里已经很少有牛了,本来我家的母牛每年都会产崽的,不过,没有公牛,我家的母牛自然无法怀孕。
我家将和我们生活了近20年的母牛和它的第七个孩子,一同卖到了一个水草丰盛的地方。从此,我家只剩下一匹老马,而且是山里唯一的一匹马。虽然老马也会发情,但没有公马,再也无法下崽了。
随着国家易地搬迁政策的实施,山里人纷纷搬出大山,再也不用跋山涉水。搬迁的人们没有养马的必要,也没有牧马的草场。山里,人去楼空,只剩下几个故土难离的老人。
曾经繁忙的土地上,疯狂地长满各种野草。老马个子不大,却吃得膘肥体壮,马背都长平了。父亲说,由于马背太平,无法安放马鞍。于是,我家的那匹老马成了宠物。
虽然回家次数不多,但是,老马都会认得我,只要我伸出手,老马还会像以前一样,用它额头迎上来。有时,我也会骑上那匹老马,走走儿时那些放牧的地方。我还会让女儿也骑着它,感受我的童年。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三年前。
老马还是被卖掉了,牵出马圈时,它一直不听指挥,就连父亲的话也不听。或许老马知道,它要离开我们了。父亲说,老马被牵走时,曾三次回头看他。
我希望,我家的母牛和老马像大姑娘出嫁一样,能落得个好人家,在一个水草丰盛的地方,每年都下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