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积水很深，雨水漫街横流。
　　 一位身披蓑衣、头戴斗篷、脚穿雨靴的人，在滂沱大雨中踽踽前行。路过一家农村商业银行网点门口时，那人迟疑地停下了脚步，仰头朝里面张望，见到门口的保安，隔着口罩嗡声嗡气地问道：“交医保是在这儿吗？”
　　 保安热情地答道：“是的，快进来躲雨吧！”
　　 来人取下斗篷，面朝街上甩了甩水。保安这才发现是一位老大娘，差不多有八九十岁的样子，沟壑纵横的面皮有些蜡黄，嘴唇冻得有点发紫，浑身不停地哆嗦，腿脚还不太灵便，这么大岁数了还冒雨前来，家人呢？
　　 于是，保安好心地过去搀扶她到柜台前的高凳上坐下。
　　 柜台里，新调来的年轻女孩庞娟，身穿黑色西服职业套装，左胸上还佩戴一枚黄色微笑徽章，此时正在与老员工同事热情地聊天，抬头用眼瞟了瞟窗口外的老太太，轻声问道：“办什么业务？”
　　 老太回道：“交医保。”
　　 “拿卡到隔壁柜员机上自行操作去！”
　　 老太怯声声地答道：“闺女，那个洋机器我不会用。”
　　 “去找刚才搀扶你的那个保安帮你。”
　　 “何必那么麻烦，我刚从菜市场那边卖完菜才过来的，手上有现金，就在窗口办吧！”
　　 “柜台这儿不收现金!不想找保安帮忙的话，回去找家里人在手机上替你交！”
　　 老太听后，愁容满面:“我家中没别人，老伴和儿子都不在了，不然，我也不会冒雨前来，闺女，你就给我办了吧！”
　　 “大娘，不是跟您说了吗？这儿不收现金！”
　　 一会儿，保安找来了：“我说美女姐姐，你让老太太去柜员机上弄，岂不是赶鸭子上架么？”
　　 “不是让你替他弄吗？”
　　 “我试着帮她操作了三次，可老人每次都记错密码，已经被锁了，你们快替她修改密码解锁吧。”
　　 “叫她回去找家人用手机交费，这儿不收现金！”
　　 保安一听，有些火了：“人家手里有现金，干吗不给人办理？国家和社会都没禁止现金使用，你凭什么剥夺他人使用钞票的权利？！数字生活固然是一种便捷生活方式，但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哪来那么多废话？你哪头的？”庞娟有点不耐烦，语气咄咄逼人。
　　 “我中间的！路见不平，站出来评评理！雨下这么大，乡村道路泥泞滑溜，老人一大把年纪，来一趟容易吗？咱们银行业本就是为人服务的，虽说不把顾客当上帝，但最起码应该热情周道，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纵然新时代高科技产物带来便捷，但也应给予老人一些特殊照顾和宽容，让智能时代里的每一个老年人，都能独立而有尊严地活下去才是！”
　　 “少在这儿借题发挥！”
　　 “小姑娘，悠着点儿！谁也不是天生就会智能手机！有些操作，年青人都要花时间才弄得懂，更何况什么都不会的九十岁老人。换位思考，将心比心，几十年以后谁都会老去，届时你也有跟不上时代了！”
　　 “好啦、好啦！你俩不要为我的事儿吵了，耳朵根子都起茧了！实在不给办的话，我只有把我外孙叫回来办了！”
　　 老太太情急之下，还真给她外孙打了电话。
　　 望着老太太离开时那落寞的背影，保安生气地找银行网点负责人投诉庞娟的行为。负责人听完他的诉说之后，好言相劝：“我看这事儿算了吧？这女孩来我们这个网点也就是镀镀金，在这儿待不了多久，三两月之后就回大城市担任主管了。等天晴了，我派人上门专为那个老太办理业务去！”
　　 “主任，我从没见你如此软弱过，今儿是怎么啦？还怕一个刚下来实习的小员工？”
　　 “你有所不知，她爸是我们银行的行长，听说他男朋友还是营业部经理，现在抽调到山区搞扶贫攻坚去了！”
　　 “行长就了不起啦？这家银行姓公，不是她家的私有企业！你不敢惹，我一小保安怕什么，穿草鞋的不怕穿皮鞋的，她爸要再敢纵容，我就舍得一身剐，敢把她爸拉下马！”
　　 差不多傍晚的时候，保安将视频发到网上，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全国网友一片忿忿不平，事件正在发酵，有网友还在深挖，进行人肉搜索。
　　 随着手机支付越来越方便，不少人出门都不带现金了。无论是搭公交、买东西、点外卖，统统手机扫码支付，一扫搞定。老太太平时卖菜就遇到不少麻烦，一来到菜市场，微信到账的声音萦绕在耳边。没办法的情况下，她也央求外孙替她制作了二维码。从那以后，凡卖菜的款项都打入外孙的微信里，等到他从外地回来时再去银行给她提现，或者直接替她存起来。
　　 其实，老太太心里最喜欢收现金，而且包里随时都准备了很多零钱来找给客人。所以在很多时候，她会故意把二维码藏起来，实在发现有人没带现金时，她才心有不甘地把二维码拿出来给客人扫。但每当遇到付现金的客人时，她会开心得合不拢嘴，逢人便讲：“用手机虽然方便，但我还是希望用现金买东西，因为自古以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才是买卖，当时见到钱，我心里才踏实！”
　　 因为在老人们心里，总感觉收到现金是自己的，转到微信里就成了别人的了！平时摆摊卖菜的时候，总听见旁边的老年妇女埋怨：“转来转去麻烦不说，儿女们往往会从中截留一部分，没有全部转给我！”
　　 老太太颇感诧意：“你怎么知道儿女没有把钱全部返还给你？难道每一笔都记着？”
　　 没想到那位老年妇女还真的掏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下了卖菜的点点滴滴：“每次我女儿回来，我与她对帐就得耽误半天，而且她还很不耐烦……”
　　 老太太真是百感交激：“呵呵！原来你还这么小气？”
　　 “哼！不是我小气，跟儿女们就得斤斤计较，我挣俩钱容易吗？哪像年轻人挣的又快又多，可他们花钱如流水，都是‘月光族’，一个劲儿地瞎花乱花不说，就舍不得给老人花。如今网络时代移动支付的发展，确实为年轻一代带来了便利，但对于我们老年人来说，辛辛苦苦赚了一天的钱，最终无法落回自己的口袋，你说，心里能不纠结么？”
　　 正在山乡开展扶贫工作的孙彬接到姥姥的电话，隔了两天就请假开车回来。路上又给女友打电话联系，约好晚上一起吃饭。可还没到银行网点呢，就从银行系统了解到女友那儿出事了！
　　 于是，他心急火燎地赶到商业银行网点。刚进大堂，柜台里的那个庞娟马上迎出来招呼道：“彬彬，你咋回来啦？是不是想我了？”
　　 “还想你啦？瞧瞧你都干的啥事儿？脸都丢到我老家来了！”
　　 “咋回事儿啊？一见面就火力全开，吃错药了吧？”
　　 “你才吃错药了呢，我问你，人家九十多岁的老太太来交医保，你干吗拒之门外？还说不收现金，你知不知道拒收人民币涉嫌违法？”
　　 “呵呵，吓死宝宝了！这么大一顶帽子压下来，我脖子太细经受不住呀，亲爱的，你以前可不带这样的哈，我说啥，你就附和啥，从不反驳我的，今儿怎么啦？为一个外人，你居然跟我急成这样？至于吗？”
　　 “她可不是什么外人，你姥姥！”
　　 “怎么，还骂上人了？”庞娟脸上涮地一下红了，愤怒地责怪道。
　　 “不是我骂你，这个老太太是我亲姥姥，你是我女朋友，她自然也成了你姥姥！唉，不管外人内人，对所有人都应该一视同人！”
　　 庞娟顿时没了脾气，向孙彬哭诉道：“亲爱的，我错了，不该如此任性！”
　　 “你这不叫任性，是态度恶劣，有违职业道德！数字化面前，老人往往比人们想象中更加手足无措，不会手机支付，不会扫码通行。年青人习以为常的生活，在老人眼中就是一道‘电子围栏’，让他们举步维艰，难以跨越。”
　　 下班的时候，孙彬拉着女友去姥姥家。一进门，老太太见到庞娟时楞了一下。还是孙彬机敏，急忙婉转道：“姥姥，我带庞娟来向您道歉！”
　　 庞娟尴尬地应道：“姥姥好，前天的事不好意思，对不起！”
　　 “受之不起！”
　　 “姥姥，别生气嘛，她可是你未来的外孙媳妇哟！”
　　 “啊？外孙媳妇？彬彬，真的假的？你别为了讨好姑娘来故意蒙我老太婆！”
　　 “真的，姥姥，我没骗你，我俩恋爱两年多了，一直没带回来给您瞧瞧，这不，出了这档子事儿，于公于私，我都该借此机会带来与您认识一下，还望姥姥消消气！”
　　 姥姥见孙彬一脸严肅的样子，心中的怨气只好顿消，讪讪地回道：“嗨，一场误会，过去了就翻篇得了，姥姥不生气啦！闺女，欢迎你来我家做客！现在什么都好，就这个智能手机玩不好，什么微信、支付宝，健康码，我们年轻时候谁见过呀！”
　　 “甭说您老没见过，就连过去皇帝老子也没有现代人过的舒坦。自从有了微信，人们就过上了神仙一般的生活，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像皇帝批阅奏折一样看朋友圈，刷微信，审阅天下大事，顺便再点个赞，感觉不错的还留几处言，告诉文武大臣，朕知道了！这一天天过的真叫一个爽歪歪！”
　　 没想到老太太来这么一句：“哼！只怕若干年后，墓碑上也只刻二维码，路过时拿出手机扫一扫，一生的故事就出来了，爱过谁，恨过谁，还牵挂着谁……这就叫‘扫墓’！不过，怕的是你扫完之后收到一条消息，上面提示你：对方已同意添加你为好友……哈哈哈!”
　　 “啊？姥姥，您好幽默呀，墓中人真要加活人为好友的话，岂不吓死人了？”
　　 孙彬也调侃道：“姥姥，您甭想那么多，好好活着才是正道理，无数的好事都在向您招手呢，继国家拟出台65岁退休政策以后，北京拟定95岁的老人看病不花钱，山东即将宣布100岁以上老人可免费天天登泰山，河南要对110岁以上老人放宽五胎政策，深圳准备实施对120岁以上老人免费分房的惠民措施，上海有学者则大胆提出针对130岁以上老人取消一夫一妻制，内蒙古也不甘落后，打算给140岁的老人免费办理酒后驾驶证，这当然是玩笑话。不过所有的这一切，都需要老人们一定有个健康的体魄，所以，活下去才是硬道理，才能享受到这额外的待遇！”
　　 庞娟惊呼道：“妈呀，原来好日子都在百岁以后啊？那我们今后的路岂不是很长？来吧，孙彬，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姥姥撇了撇嘴，说道：“活那么长干吗？那些高科技洋玩意，成为老年人面前的一座大山，怎么翻也翻不过去。半年前，我们村里一位94岁的老人为激活社保卡，在银行柜员机前，被家人抬着进行人脸识别，画面让人心酸。队上有个小伙子前两天去派出所补办身份证，派出所刷不了微信，却只收现金。唉，政府部门不也没跟上时代吗？小伙子跑了几家小卖部才用微信转款套出现金来。
　　 最让我心酸的事，上个月我去城里看病，乘地铁时被地铁工作人员阻拦，多次让我出示健康码。我哪儿知道健康码是个什么玩意儿啊？反复给他们申明：‘你别这么为难人，生产队只给我开了介绍信，发了出入通行证，并没有给我办健康码证呀！’
　　 没办法，坐不了地铁，就坐公交车去医院吧。刚要上车又被公交司机拦住，也要我掏出手机查看健康码。我没有出示健康码，司机因此拒绝开车，其他乘客就对我进行指责：‘你老人家还是下车吧，年轻人等着上班哩！”
　　 “啊？姥姥，还有这事儿？你咋不给我打电话呢，我开车接您进城呀！”孙子惊诧地说道。
　　 “我不是想到你在山沟沟里努力完成习大大交给脱贫攻坚任务吗？来来回回也不方便，加上我也没生什么大病，心想慢慢赶到医院就行。没办法，公交车是坐不成了，我就辛酸地下了车，坐在路边默默地发呆。十字路口指挥交通的交警，趁喝水的机会走过来问我，得知情况之后，就开着执勤的车送我到了医院。”
　　 “现在的交警还真不赖，我听说遇到救护车堵路口了，他们还经常用警车鸣笛开道！”庞娟插话说道。
　　 姥姥兴致勃勃地继续说下去：“可是到了医院，新的问题又来了，因防疫规定，不少医院取消了现场挂号。听旁边一对63岁的老年夫妻俩转了好几趟车，来到医院后却被告知现场无法挂号。结果他们折腾了几个小时，最后也没有看成。那对不断碰壁的老夫妻颇有些情绪激动，竟然在门诊窗口大喊大叫：‘人人都有老的时候，你们医院不能将老人拒之门外啊!’”
　　 “看样子，数字化真是一道横亘在老年人面前的鸿沟！以后我要多花一点时间，教一教姥姥学会扫码支付、转账缴费、清理内存、看病挂号等，多一点耐心体谅长辈的笨拙、健忘，让智能时代的每一位老人，都能独立而有尊严地活下去！”庞娟说道。
　　 “这两天网络上炒得很热，很多地方开始改进工作作风了，江苏无锡在火车站设置无健康码通道，北京健康宝新增‘老幼健康码助查询’功能，有针对性地解决老人、儿童、没有手机、不会使用等情况下的日常出行问题。就连国务院也出手了，紧急印发通知，指出不得将健康码作为人员通行唯一凭证，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拒收现金。有条件的地区和场所要为无法使用智能手机的老年人设立‘无健康码通道’，切实解决老人们在运用智能技术方面遇到的各种困难，别让老人为时代淘汰。”孙彬说道。
　　 “我也听说了，就连网约车平台也增设‘一键叫车’功能，鼓励提供电召服务，对老年人订单优先派车，为老人乘坐公共交通提供便利。铁路、公路、水运、民航客运等公共交通保留使用现金、纸质票据、凭证、证件等乘车的方式。看样子，我这一无心之过，却引来了一场爱老助老的革命风暴？！”庞娟附和道。
　　 “哼！都成了全国服务窗口的反面教材了，你还自我感觉良好？真是没脸没皮没羞没臊?如今各行各业都在转变作风，过去那种本位主义，官僚主义，已遭时代的淘汰。本想等你回单位再宣布决定，正好，我在这儿提前告诉你，你已被银行系统解雇了！”
　　 “你！你？…”庞娟满脸通红，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什么呀？难道我一个商业银行的经理就不能解聘你？别以为你爸爸是行长，就能官大一级压死人？对不起，我不怕！你这回捅大篓子了，已经上银行系统黑名单了，不但搞砸了自己的工作，还败坏了行业的声誉，就算你爸也保不了你！”
　　 庞娟吓得更不知所措了，生气地说道：“你！落井下石，走着瞧！”
　　 孙彬急忙追上去：“你别急嘛，解雇你是你爸的意思，现在他也处在风口浪尖儿上，不忍亲自告诉你，让我来转达。亲爱的，工作没了可以再找，要是善良丢了，那做人的准则就没了。人非圣贤，熟能无过？我已经替你申请到一份志愿者工作，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你放心，我对你的爱始终不变，咱俩一起努力吧！”
　　 庞娟这才破涕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