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人间值得】六月(征文·小说)
【上】
六月,常常被全国的高考学子及家长号称为黑色六月,而二零一四年的六月于我来说则不仅仅是黑色了,更是,怎么说,我人生的分水岭。
清楚地记得七号,那天下午,当我答完最后一道习题,我不由自主地长舒了一口气,心里有种卸下高山般的无与伦比的轻松感——终于考完了。从中考完,就被爸妈的“中考结束,就意味着高考的倒计时”的理念左右着,仅仅放松了一周,就进入高一预科班开始高中的学习,之后的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哪天不是在紧张兮兮的学习中?如今,终于考完了,我该好好轻松轻松了。下课铃一响,我就迫不及待地窜出考场,蹦着跳着高呼着,完了,完了,终于考完了,考完了!我确信,如果我手里拿着任何东西,哪怕是一颗宝石,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向空中,以此来发泄三年来我心中的压抑与压力。很多考生把目光投向我,有心有灵犀的笑,有不可思议的讶异,有皱着眉头的不耐烦……我才不管呢,我就要发泄,就要……
父亲母亲一起向我走来,我老远就张开双臂,想一下同时扑向他们,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一定理解他们宝贝闺女的意思,肯定会紧紧地靠在一起等着我一手搂着他们一个肩膀的。然而,我失望了。
两人虽然一起向我走来,但是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直到我扑向母亲,父亲也没有向母亲靠近。母亲也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回我以热烈的拥抱,说声,宝贝,辛苦了。而是淡淡地把我的手拿下来,说走,去吃饭,手指向大门外很远的地方,说车在那边。父亲这时才靠近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说,辛苦了,闺女。
饭店里人声嘈杂,我们要了一个雅间。我哇了一声,也太正规了吧,不就考完试了嘛,又不是庆贺我考上名牌大学了,干嘛弄得这么气派。没有人接我的话茬,我很快感觉到了空气里的压抑分子,我想像以往一样跺着脚,撒着娇,干嘛嘛这是,你们俩到底想怎样?可是这样郁闷的氛围让我感觉很不对,那些小心思好像也不是耍的时候。
我只好止住我的话头子,收住我的小心思,端详端详这个,再观察观察那个。母亲的脸明显黄了、枯了,眼角的皱纹、嘴边的法令纹,以及深深浅浅、若隐若现的黄褐斑,甚至那头凌乱的卷发都给我陌生的感觉,母亲这是怎么了?那么注重形象的一个人,怎么可以邋遢到这种地步?很明显,母亲今天没有打扮,甚至,我怀疑,她是否认认真真地洗了脸或者打理了一下头发?
印象中,我母亲可是大美人一枚呀。她个子高挑,衣着讲究,一头微棕的卷发常常被她一丝不苟地打理得条理分明,湿润,泛着明亮的光泽,散发着好闻的洗发水及精油的味儿道。经常贴面膜,用各种补水呀,精华润肤液呀什么的,使得她的皮肤富有弹性,光泽亮丽,几乎看不到皱纹或者各种斑点。人们都说母亲根本不像四十多岁的人,最多也就三十多岁,为此,我常常很自豪,谁不想有个年轻漂亮的母亲呢?
母亲一年四季的衣服都分门别类得清清楚楚,哪件外套搭配哪件内搭,哪条裤子搭配哪双鞋子,甚至连帽子也要搭配得一丝不差。我常常听母亲的朋友们说她是完美主义者,我觉得也是。对了,忘了说了,我母亲是圈内小有名气的诗人,在教育部门工作,典型的知识分子,文艺女性了。所以,母亲的追求完美也不算为过吧。
老实说,母亲算不得真正的大美人,但是经过她的精心修饰和打扮,也很漂亮的了。再加上她那种诗人特有的知性的、忧郁的气质,整个人便透射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美来。怎么说呢,是,既是高傲的高不可攀的公主,又是弱不禁风的需要人时时怜惜的病美人。母亲最经典的形象是,鹅蛋脸喜欢微微上扬,纤细白嫩的脖子便暴露无遗,她这模样常常让我想起白天鹅的形象,是啊,从某个觉度来说,母亲何尝不是一只高傲的白天鹅呢?
父亲的脸上倒看不出什么大的变化,如果硬说有的话,那就是脸上有种少有的严肃劲儿,怎么说呢,是那种硬、冷的质地。父亲也是一位诗人,是某单位一把手。父亲平时为人和蔼、谦恭,细心体贴,尤其是对女性,有种天然的体贴入微的呵护。对我和母亲的呵护自不必说,说来有点不可思议,父亲不但常常为我和母亲做饭、洗衣服,甚至看到我们扔在盆里的内衣,也常常悄悄地帮我们洗掉。一方面源于父亲是个特别爱整洁的人,看不得有脏东西在他的目及之处,另一方面,自然跟他对我们的爱有关了。有时,我们一起出门,碰到需要行方便的女性,父亲都会很体恤地让着、提供着方便。比如,我们出去旅游,逢抱孩子、提包的女子,父亲都会赶紧帮忙又是帮着开门又是帮着提包的。
父亲的脸上呈现的往往是那种和善的、轻松的、令人愉快的神情。而今天,那些他平时的神情都跑得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却是冷峻,对了,是冷峻,用这个词来形容我父亲此时的神情再合适不过了。
很快,菜已上桌——糖醋里脊、干炸香菇、千页豆腐、酸菜鱼、红烧排骨、香辣虾……居然上了一桌子,并且都是我爱吃。不管了,我才不要去费脑子琢磨父亲母亲呢,我喊了一嗓子,爸爸,妈妈,开吃喽,说着就动筷子。
母亲望向我,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的神情。
这时,父亲说话了。
歌儿,给你说一个事情。
我和你母亲刚办完离婚手续……
我想说,啊?老爹,你开的这玩笑也忒大了吧,但我放进嘴里的虾横亘在嗓子眼儿,发不出声,情急之下,我只好吐出来,我敢肯定,我瞪大的眼珠子上写了一万个不相信的神情。
是真的,歌儿。父亲耷拉下眼皮子,又说了一遍。
母亲轻轻摆了一下头,以此来回应我对她问询的目光。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一下难以接受,在后来很长的日子里,我才慢慢消化、吸收了命运的这份独特的“馈赠”,从父亲、母亲、小姨、姥姥、舅舅,以及母亲的好朋友吴姨等很多人那儿,我才慢慢从他们的讲述的碎片中整理出了父亲母亲关于爱情、婚姻的前世今生。
一、恋
这是八十年代,S县的最高学府——S一中。
在S一中,陈逸飞是名副其实的名人。首先,他是诗人,在这个当代诗歌的黄金年代,全中国有无数狂热的文学青年,疯狂地喜欢着诗歌,也追捧着诗人们。陈逸飞的诗歌不断在各级诗刊上发表,在圈内是小有名气的诗人。在S校,这所全县的最高学府,爱好诗歌者自然众,而本校诗人陈逸飞便自然而然成为他们崇拜的对象,这当中尤以女生为重。陈逸飞的诗歌是当时流行的朦胧派,诗歌含蓄浪漫,迷倒了无数粉丝,这当中就有王艺。
陈逸飞的诗歌常常出现在校报文艺版块儿上,校园中大多数学生都是先见其诗,后见其人。在学生们想象中,能写出那么俊逸诗歌的诗人一定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人物,待见到他,果然不让人失望。陈逸飞身材伟岸,乍一看,玉树临风型,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番风流别致流淌在其间。
陈逸飞正在课堂上讲课,今天讲的课是宋词二首:《雨霖铃》《扬州慢》。先是通读全诗,陈逸飞附着磁性的标准的男中音本身就带着某种魅惑,再加上他飞扬的神采、飘逸的身姿,以及极具感情的诵读自然有种不可抗拒的魔力。诗中缠绵的、婉约的、激昂的、苍凉的、冷僻的……他都能用情感、语气、强调表达出来。
女生们早就窃窃私语起来。这个说,陈老师今天穿的那件衬衣是最新流行版;那个说,他手腕上那块儿上海手表才最拽,有泼辣的女生干脆小声哇,帅呆了!
追陈逸飞的女生有一大堆,其中有素不相识,想法设法打听到他的各行各业的文学爱好者,有同事,有学生。王艺是含蓄型的,在他的课堂上,她并没有像别的女同学那样表现得那么疯狂,她只是悄悄地为他写诗。看似文弱纤柔的她,写给他的诗却很狂热、大胆。
如果,你是山峰
那么,我愿是山谷中那片红枫叶
风来时,让我轻轻地走近你
诉说我一卷卷的心事
每一章,每一节
写的都是你的名字
陈、逸、飞
这三个字已经深深地镌刻在我的灵魂上
融入我滚热的血液中
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寸肌肤
都在一张一合
反复诉说着三个字
我爱你
仅仅给陈逸飞写爱情诗是远远不够的,因为给他写爱情诗的女孩多了去了。他的回复基本是统一的:谢谢你,你是个很有才华的女孩,要把时间和精力用在学业上,你很优秀,加油!
当王艺的爱情诗写到一定的量的时候,陈逸飞的回复有了明显的热情。
我愿为你停留。
我愿为你守候。
这是陈逸飞回复王艺的某些诗歌的某一句。
陈逸飞的热情不止于此。
课堂上,他投向王艺的目光开始带着明丽的、热烈的深情。讲完课巡视时,他会悄悄地站在王艺的背后看她写字,看到她答的题不太符合题意时,他会用手轻轻地指点,不用说话,王艺自能领会。就在他们的师生恋好像进入微妙阶段时,忽然平地惊雷,学校里爆出一个爆炸性新闻:陈逸飞让他所带另一个班的女生怀孕了,家长已告到法院,等待陈逸飞的将是十年的牢狱生活。
王艺说啥也不相信,他不相信陈逸飞是那样的人,她坚信一定是某些人的污蔑陷害。然而,学校里真的见不到陈逸飞这个人了,王艺疯了一样到处打听他的消息。后来,陈逸飞托人交给王艺一封短信。信中对他犯的事只字未提,只说对不起她,让她好自为之。王艺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哭得昏天黑地。
怎么可能?他陈逸飞那样、那样一个完美的人儿,怎么可能做出那么令人不齿之事呢?
整整一周,王艺请了病假,没有出门,母亲急的在窗底下哀求,身为小学校长的父亲,也不顾及知识分子形象了,进进出出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动,嘴里骂骂咧咧。一周后,瘦了一圈的王艺终于出门了,出门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等。
身为知识分子的父母,知道对铁了心的女儿任何劝说、阻止都是无济于事的,便选择了沉默。
十年间,王艺高中毕业,上了师范,由一个诗歌爱好者成长为一个诗人。这是作为社会人、大家看得见的王艺。看不见的那个王艺,用大量的写爱情诗来打发无数个漫漫长夜。王艺后来出的几本诗集里,收录的大部分都是这个时期写的爱情诗。这是后话。
其间,追她的青年才俊无数,她都一一拒绝了。她的心里只装得下那一个人,那是她的初恋,是她倾尽全身心去爱的人,她觉得这辈子她的心跳只能为这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是流氓、是恶魔,她也对自己无能无力,只能死心塌地。
二、等待
陈逸飞出狱的时候,正是冬天。整个冬天没有落过一片雪,干燥得让人躁动,他出狱那天,却忽然飘起了雪花,而且是文学作品里那种鹅毛般的。漫天飞舞的雪花像一个个舞动的精灵,为这个世界跳起了无声的舞蹈。
王艺迎着漫天飞雪,雪地棉靴踏在雪地上发出有节奏的咯吱声。十年的等待与期盼,今天终于到头了,马上就要见到他了。十年,完全可以沧海变桑田;十年,她已从少不更事的高中生成长为单位可以独当一面的重要一员;十年,她也从十七八岁的红颜少女变为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年近三十的女子……然而,唯一没有变的是她对他的那份火热的痴恋。一早醒来,想到马上要见到他了,要被他拥入怀中了,她的心跳就加速起来。咚咚咚,咚咚咚,鼓与槌碰击般。
终于见到他了。
黑了、瘦了,好像也矮了,整个人憔悴得几乎与印象中的他对不上号。她的心莫名地揪疼了一下。
他喊了一声王艺,就向她扑过来,她也迎向他。他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嘴里语无伦次地说着,王艺,对不起,王艺,谢谢你……
他们结婚的那天晚上,闹洞房就要结束的时候,陈逸飞忽然当着众亲戚朋友们说,我陈逸飞这辈子对不住谁也不能对不住王艺,说着,双膝一弯跪了下去。王艺是笑着的,眼泪却稀里哗啦淌了一脸。她把陈逸飞拽起来,俩人抱在一起,他们都笑着,却流着泪,他们的眼泪相互流淌在对方的肩膀上、沾在对方的脸上……
一段浪漫美好的爱情就此画上了句号。很多时候,爱情是靠想象和等待的,当它落到生活实处,就仿佛一段极不着调的旁逸斜出。是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还是爱情是婚姻的变奏?
王艺以她诗人的心思琢磨了很多年都没能琢磨明白。一年后,他们的爱情结晶陈歌出生了。中年得女,陈逸飞欢喜着,忙进忙出着,洗尿布、热奶、给王艺做可口的饭。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了很多年,很多时候,王艺感觉陈逸飞不仅仅是丈夫、爱人,还是父亲。陈逸飞也习惯了把小自己八岁的妻子当女儿来宠。他每天早早起来为妻女做好她们喜欢吃的早点,中午下班后顺路买好中午的菜,到家后直奔厨房,一阵叮叮当当、刺啦刺啦的响声后,菜饭的香味儿就漫溢到了家里的每个角落里。坐在沙发上捧着本诗集读得起劲儿的王艺,吸一下鼻子,说好香诶。女儿陈歌也学着她的样子,吸一下小鼻子,说好香诶。
开饭喽!当陈逸飞一嗓子喊出来,王艺和女儿陈歌才雀跃着奔向厨房,帮他把饭菜端到餐桌上,陈逸飞擦着额头的汗珠子,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里是喜悦的。然而,很多时候,世上的某些事物是会被时光篡改的。比如,在陈逸飞这样做了七个年头后,便由当初的喜悦变为厌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