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春】难忘的插饭(散文)
已习惯城市生活,忽有种下乡去透透气的冲动。趁着休息日来到乡下,算是做一回故地重游,回味一下当年在这里生活的情景。
与当年的一位小兄弟联系上后便骑着电瓶车花了半小时赶到他家。他在家中兄弟们排行老三,我们都叫他“三小子”。当年我在乡下读初中就常住三小子家,这一家人都很好客,我在住校寄读期间常去他家蹭饭。时间过得真快,一九八零年至今屈指一算整整四十年的时光,那时三小子还在上小学,一到夏天他就不肯穿衣服,光着屁股在村里到处溜达。动不动就往河里跳,小小年纪捞鱼摸虾倒是一把好手。印象最深的还是在他家蹭饭的那些个旧事,回味起来仍充满温暖。
三小子家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由于常在他家跟他们弟兄一起玩,他父母也很喜爱我,让我认他们为干爸干妈。就这样我在这个家庭中与他们也不分彼此了,但在吃饭的问题上还是有些区别的。
按干爸干妈的说法:“你们船上的小孩子可怜,没东西吃,我们乡下的孩子尽管生活苦一点,但吃的东西还是不用愁的。田里长的,树上结的,水中游的,想吃什么只要动动手就能弄到嘴吃了。不像你们船上的孩子想吃什么都得花钱去买。”
事实如此,搞航运的水上船民由于没有自己的土地,在计划经济时代也跟城里人一样吃计划供应的粮食。户口性质也是城市定量户口,就是老百姓的说法:“硬本子。”但那个年代这硬本子里的计划是远远不够一家人吃的,另外还得自己想办法买些辅助的粮食补充。
在我干爸干妈家一混就是好多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起饭来少不了。但干爸一家人不去考虑这个问题,因为他们有干面,可以摊饼吃,有玉米糁子,每天早饭都要煮一大锅玉米糁子粥,管饱。但到中午就有所不同了,餐餐玉米糁子也的确有点卡喉咙。于是干妈在煮饭的时候一定会在一边插上一些米,到吃饭的时候第一个就会把米饭盛给我,而我从来也不会独自享用。说到底我也还是一个外人,人家天天管我三餐,还把米饭给我一人吃,怎么也不好意思吃得下去啊。于是便找出种种理由让兄弟姐妹们吃。有时锅里会和上一些山芋或胡罗卜,而我故意显得对农村里的土特产特别感兴趣的样子。我总是抢着去盛,然后把米饭让给其他家人,让他们感觉我确实是喜爱吃这些和饭里一起煮的辅食。干爸时常在外人面前夸我:“怪事,乡下人喜欢吃米饭,城里人却喜欢山芋罗卜饭。”
插饭,这种特殊的做法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带着厚重的历史印记,透着辛酸与无奈。当时的历史背景下的国人面临全民饥荒,以南瓜、山芋、胡罗卜充饥、代食。我们大丰这块地方东临黄海,属于里下河冲积平原上的鱼米之乡,主粮是玉米和小麦,稻米鲜见。家里纵然有点小米若非有亲戚朋友上门当招待的食物,平时也是不会随便拿出来吃的。即使有亲戚上门招待,饭也会分成两种,一半是自家老少的饭食,一半就是插在另一半的小米饭,数量有限,即使自家孩子也只有巴望的份。
干妈家的房子是个丁字型的泥土屋,上面盖的是茅草,里面搁着四张床,分东西两排,姐妹们睡在在西侧,我们小弟兄们睡在东侧在东。一到晚上只有一只15瓦的灯泡照明,作业要趁着天不黑前做完。晚上熄灯后便是伴随着一屋的温馨,进入甜甜的梦乡。最里面象征性地隔了一处,权且当成是干爸干妈的卧室,厨房是独立的,外墙是后来用砖头砌的,上面也盖的是茅草。
冬天的时候我喜爱坐在灶门口帮干妈烧柴火,暖和。看着火苗在炉膛里升腾着,我总是兴奋不已。在锅门口添柴加草的机会多了,也就有机会见到干妈如何做插饭。她先把少得可怜的一点米淘了又淘,放进大铁锅煮半熟捞起来。然后再把玉米糁子或者麦仁、山芋干子什么的放进锅里煮到水都耗干,用铲子在边上掏个坑洞。把先前煮半熟的米倒进去,小心翼翼的盖好木头锅盖。木头锅盖年代久了,木板间都稀了缝。边沿上都被灶火熏出了豁口,乌黑的。干妈很有办法,拿几块湿抹布把这些缝和豁口堵上,用文火慢煮。这时候从锅里冒出来的热气伴着米香味直往鼻子里钻,隔着灶台我贪婪地享受着这不要本钱的香味。屋外那些在空中慢慢向上升腾着的袅袅炊烟,和饭锅里米饭渗出来的热气让我如入梦境。我静静地享受着,吮吸着,像一个饿坏了的孩子,躺在母亲的怀中享受乳汁一般,如痴如醉。但是更喜爱那带着甜味的山芋饭,尤其喜爱那挺硬的玉米锅巴,总是自己先铲一锅铲子放碗里,这时的锅巴软软的,有劲道。第二碗饭只要盛半碗,再铲一大块锅巴放在饭上,这时的锅巴已被锅膛里的余火烤脆了,吃起来会更香。
农村招待客人的惯例是女孩子不能上桌子,有客人在家里吃饭女孩子们不得在家里转悠。不能让客人看到,更何况招呼客人的饭菜都是平时家里舍不得吃的,家里孩子一大堆,有孩子在旁边谁还能吃得下那些饭菜啊。家里人总会想出一百条理由让客人放心吃饭,孩子吃过了,到外面去玩了,我们少吃点也不能苦了孩子。话虽如此,大家心里都有数。这就是那个特殊年代的共性。
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家的外公来看孩子们,他说他想外孙,想带三小子陪他回家蹲几天。干妈照例插饭招待,细心的外公借口屋里热,便端着饭碗到外面。看似不经意地随便溜达,却在留心找三小子,终于把正在屋后小树林里玩的三小子找到了。外公那一双粗糙满是老茧的手端着饭碗颤抖着,一把将三小子搂在怀里,那纵横的老泪已顺着他的面颊滑到了碗里:“乖乖肉,外公省点米饭给你,赶紧吃。”
这一幕正好被我捕捉到,这其中透着多少无奈和辛酸。我没敢惊动他们,只躲在厨房的门后偷偷地朝着他们的方向看了几眼,便觉得不能再看了,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多少年后我想到这一幕的时候总是感慨不已,后来我还问过三小子有没有吃他外公省下来的那碗米饭?他显得异常惊奇,大概是想问我怎么知道这回事的。
我没想到问起此事时他的态度竟然会有如此大的波动,先是眼睛有点湿润,接着便坐下来,把头埋进两只臂弯间,一言不发。许久,他才回答了我的提问:“吃了!不过是我和外公一起流着眼泪吃的!不然,外公不会放手。”
过去多少人所希望能天天吃饱饭的这一天已经来到了,但有多少人却已经无法看到了。当初无奈状况下的插饭已经成为过去,但这故事却很少被人们提起,尤其上了岁数的人更不愿去揭这块沉重的伤疤。因为它会刺痛年轻人的眼,伤到那代人的心。插饭只是一个特定时期的产物,但类似插饭之类饱含着大背景下的人以及事物,是不能忘记的,这一情节要让后人永远记住。记住这些,我们的国家将不会再重复同样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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