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老辈的故事(散文)
在鲁北大地上,沿黄一带,祖祖辈辈都依靠种田为生。在没有现在化引黄灌溉的年代,我们不到三百人的小村庄,能种粮食的土地很有限,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盐碱地。只有两三户地主家有良田,有余粮,穷人家都是给地主家干活挣点口粮,就像传说中的,地主家吃肉,穷人家喝点汤就不孬了。听爷爷说,他们的父母一代的主要生活来源,是爷爷的父亲为地主家干长工。爷爷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他是老小,共姊妹三个。一家老小的生活,就指望老父亲给地主家干活养活着,等着他们大点了,也去坡里找点野菜吃。日子就这么熬着过呗。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饭量增大,家里实在养不了三个孩子了,爷爷的父母找祖里长辈商量了一下,给不到十六岁的姐姐找了婆家,祖里老辈很无奈,也很心疼的说,孩子是小了点,可眼下家里的情况在这摆着,先吃饱饭再说吧。
爷爷的姐姐长的挺漂亮,不到十六岁已经出落的像个大姑娘,找的人家还不孬。嫁到本村里的,还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识文断字的人。我小时候还时常去他家玩,我没见过爷爷的姐姐,爷爷的姐姐我叫老姑。她的丈夫我的老姑父,我印象还挺深的,在我的印象中,那个时候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过年过节的,都找他写对联,他是全村写毛笔字最好的。听老人们说,他还是清末保皇派呢,很顽固,我印象中他的大辫子一直留着到老。
再说爷爷家里,姐姐出嫁后,哥哥也到了结婚年龄了,父母又张罗着给他哥哥说媳妇,农村人就这样,儿子是传宗接代的人啊,因为家里太穷,邻村的人都认识,谁家都希望姑娘找个有点余粮的家庭,何况,他家还吃了这顿没那顿的,家里有两个半大小子吃煞老子的家庭,所以,在祖里老辈的多方打听,和张罗下。他哥哥媳妇终于说上了,是个外乡人,所谓外乡人,按现在来说,还没出一个乡镇,按里算不到二十里地。可是,在那个交通不便,出门就是黄土满天飞,道路坑坑洼洼的年代,最快的交通工具是驴的年代,可不就是外乡人吗。
初春的一天早晨,零星小雨不紧不慢地下着,几只刚从南方飞回来的燕子,挑剔的飞来飞去。最后,在一家之主的燕子头领的带领下,飞到了一户寻常百姓家。也就是我爷爷的家。在农村有种说法,燕子不进愁门,就是燕子进门是福气的象征。这时的爷爷,十八九岁的样子,脸颊上英俊的轮廓凸显,带着几分忠厚老实的农民本色,这时,他的哥哥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他正在贫瘠的院落里和大侄子玩耍着,看到几只燕子飞进北屋了,爷爷苦涩的心里感到了瞬间的幸福感。
家徒四壁的家里,随着两个侄子的降生,也给这个困苦的家庭带来一点欣慰和快乐。然而,这样清苦的日子也不让人奢望下去。爷爷的哥哥在二十五岁那年,被一场风寒夺取了生命,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生命显得多么脆弱,是那么的苍白无力。细想一下,那么困苦的家庭,就算有药家里也没钱买啊,接下来的生活可想而知,哥哥去世,嫂子改嫁他人。
严冬,天色黑暗了下来,风刮在脸上,像锐利的凡布啦子(俗语,是雪结冰的小颗粒),打的脸生疼。
爷爷的父亲领着他的小孙子,(四五岁的样子)就是爷爷的小侄子,朝着邻村走去。小孩子不懂要去干什么,可能以为爷爷带着他走亲戚,还一蹦一跳的跟着爷爷的后边,看着心情还不错。
其实,这是因为在自家田里干活时,不小心用农具把邻居家的坟头给弄坏了。还是邻村的,任凭怎么和人家道歉,人家还是把我爷爷家告上法庭。在农村很讲究,祖坟让人给毁了,这是一大忌。尤其是,这一个人家,他们家几辈单传,到他这一辈,一个孩子也没有,说不定,成天求祖上保佑,让他生个一男半女的呢,结果,被人动了祖坟,不难想象他们当时的心情和态度。可以用暴跳如雷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
官司判决也显而易见,肯定是爷爷家要赔偿,可是,就算法官对这么穷困潦倒的家庭,又有什么办法呢,法官来到家里,看着这一家老小,也不知道说啥了,但是,我们家祖祖辈辈一向都是老实忠厚的人家,即使再穷也不做亏心之事,只是这次实在是不小心为之。既然,官司败了,不管咋样都要赔偿人家,爷爷的父亲,(就是我的老爷爷)思前想后,想了这个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把这个只有四五岁,还不懂事的孩子赔给了人家,(那个大点的孩子,估计人家不要,八九岁多少懂点事了,人家不好养活,)
说着自己老辈的事,其实,心里非常难受,即使已经过去多年,自己还是能感受到老辈的不易,和困苦。
接下来的日子,依然用困苦,痛苦,来诉说着这个家庭。爷爷的父亲也寿终撒手人寰,家里就剩下我的爷爷和他的大侄子艰难度日。听我爷爷说,看到别人家生火做饭,自己就犯难。自己还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还要拉扯着八九岁的侄子。以前,好孬的都是父亲做口吃的,自己还没等着学会做饭,生活就是这么残酷无情。
两间低矮的北屋里,叔侄俩个吃着没大有形状的窝窝头,爷爷给侄子的窝头里夹上一些咸菜,回头给炕头上的炉子里添了点柴火,炉火的温暖给这穷苦的爷俩增添了几份暖意。爷爷抬头看了看外头的槐树,这一棵槐树,是爷爷亲手栽的,已经长到了胳膊粗了,爷爷和侄子说:“等着这棵槐树再长大点,就会长槐花,长了槐花就会长槐米,等着咱打了槐米就能卖钱了”。
春去秋来,爷俩在槐树下数着树上的知了皮(知了猴的外壳),知了猴已经从初夏到秋天,享受过了它辉煌的一生,世间万物的轮回不过如此,任何生命,都是来这个大千世界光顾一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这时,破旧的大门被人推开了,爷爷起身一看,不是本村人,往后一看,还牵着一头毛驴。看着这个五十岁左右,穿戴整齐,个子不高,慈眉善目,还带着几分文人模样的人,我爷爷有点胆怯问,你找谁啊,随后,他牵过人家的毛驴拴在槐树上,嘴里说着,进屋喝点水吧。那个时候,出门能骑毛驴的是大户人家。
原来,我爷爷村里有一位老汉,在邻村一地主家放羊很多年了,对这家主人很了解,虽然是所谓的地主家庭,可是全家人都很善良,只是继承祖业,家里有百十亩地,几百头牛羊而已,从来没有欺行霸市,横行霸道之为之。老汉知道他家有个姑娘和我爷爷年纪相仿,姑娘长的很漂亮,也很善良,成长在富裕家庭,也没有大小姐的坏脾气,老汉也知道,他的雇主家就一儿一女,姑娘还有个弟弟,全家人都格外疼爱这个姑娘,也曾听说过,他们给姑娘找婆家的条件,找个厚道家庭就行,自己家的财富就足以养活姑娘一辈子。老汉和我爷爷家也算老亲关系,也是可伶我爷爷的处境,就向他的雇主说了我爷爷的情况,再说,我爷爷长的也是一表人才,当时,可以说是英俊青年,祖祖辈辈都是忠厚老实的人家。
所以,这个五十岁左右的人,就是后来的我爷爷的岳父,来实地考察女婿来了。在那个时候,家里有百十亩地,几百头牛羊,就着实算富裕的地主之家了,平常的长工有八九个,到过秋过麦时,就得雇好几十个人干活。听老辈说,他们祖上是读书人,就是考试运不佳,到我爷爷的岳父这一代,也曾试着考了两次,都名落孙山,在官运这一说上是有点背,但财运还是顺风顺水的,老祖留下来的家业,还是殷实丰厚,不愁吃喝的富裕家庭;他家还有一个弱点,就是人丁不怎么兴旺,这么富裕的家庭,在那个时候,完全可以再续几房媳妇,传宗接代的,从这一点就说明,地主也有好地主和坏地主之分别。看着家徒四壁的情况,眼前穿的破衣烂衫的爷俩,来人顿生可伶之心,也对这个彬彬有礼,看着有点胆怯,憨厚的小伙子,产生了好感,农村有一个词叫“眼缘”,看来我爷爷的时运要好转了。
爷爷跑到姐姐家,把家里来客人的事情跟姐姐说了,并把来人的意思也说给了姐姐,姐姐听的将信将疑,觉得像听书唱戏的才会有的事情。看着弟弟还带稚嫩着的脸,满脸写着诚实憨厚,也带着几分英气。姐姐看着娘家这唯一的亲人,心情不知道是忧还是喜,似乎像是在做梦。
等到快晌午,她的丈夫,爷爷的姐夫从外面回来,毕竟姐夫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听小舅子这么一说,他大致心中有数,对他姐弟俩说:“这是大好的喜事,有钱人家怕姑娘受委屈,咱这样的家庭出身,他们放心,人家既然相中咱了,这是大事,咱就和族里老辈商量一下吧”。
首先,要一个一个的去请家族里威望高的老辈。姐姐为弟弟准备了旱烟,装在一个小袋子里,嘱咐弟弟说:“每到一家要先称呼,再为老辈的烟袋锅里装烟,从炕灶上,拿根柴火棒为老辈们点着”。没有了父母,姐姐就承担起应该是父母操心的事。
到了冬天,农村人晚饭吃得早,大多数家庭都是带着太阳就做饭,等到天刚擦黑就吃完了,这样,省得掌灯熬油的。
这天刚擦黑,族里的几个老辈,咂吧着嘴,叼着烟袋锅,不约而同的朝着爷爷家走来。看来刚放下饭碗的样子。
这时爷爷的姐姐和姐夫,早早地在等候着了,因为,家里除了他们,也没有其他长辈和亲人了。
在那个时候,到了冬天,农村最好的款待就是热炕头了。在这一天,爷爷比平时可舍得用柴火了,把炕头烧的烫手热。从爷爷的父亲去世后,家里仅有的一套茶具,就再也没有人用过。这一天,爷爷老早就放在盆子里,用热水烫洗干净,用姐夫拿来的茶叶末子,冲泡在茶壶里,等着老辈们来喝。
老辈们陆续上炕入座,族里威望最高,辈分最高的起着开场白,就像国际会议流程。在农村,尤其那个年代,婚丧嫁娶是全家族里的大事,也是彰显族里重量级老辈威望的时候。当然,也是全族人极其团结的时候。每个族里人都想显示自己的一颗诚心,时刻准备着族长分配个任务,随时随地愿意出把力。
他们认真地商量着每个细节,生怕漏掉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礼数。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和“大户”人家接亲,不能显得人穷见识短。
爷爷把他的侄子安顿在炕头的一个角落里,他搬了一个凳子坐在炕灶前。时不时的给炕灶加柴火。自从没有了父母,被人重视的机会很少,今天自己忽然成了主角,冷不丁的待遇,让爷爷显得有点不适应,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爷爷,心里紧张的砰砰直跳,加上在炕灶前烤的,脸通红通红的。
初春,在一望无际的大地上,成群结队的麻雀,显得格外自由自在。在成片的盐碱地上自由的寻找着小草种子之类的食物。
远处,一阵阵唢呐声越来越近。
正在享受美食的麻雀们,被这越来越大的声音,吓得扑棱扑棱的飞来飞去。美食和危险在它们心里做着斗争。
辽阔的盐碱地上,迎亲的队伍声势浩荡,也为这贫瘠的盐碱地上,增添了一道美丽的风景线。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唢呐声声。
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前头,新娘子坐着八抬大轿紧跟其后,路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少,在那个如此贫瘠之地,这样盛况空前的婚嫁场面,让一介农夫们,着实开了眼。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一贫如洗的爷爷娶了一个地主家的女儿。
爷爷结婚成家立业后的第一个春天,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在农村,开春种地就像日月轮回,祖祖辈辈都在这贫瘠的大地上刨食。
这一天,爷爷吃过早饭,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我们村在四周村庄里,数的着的田地近,就是围着村庄四周,最远的也没一里地,我们村是谚语里“丑妻,近地,破棉袄。人生三件宝之一”——“近地”。爷爷去地里干活,奶奶在家烧水做饭,干到半晌午,爷爷要是渴了就回家喝点水,来回没有半个钟头的功夫。
在家的奶奶看着太阳快晌午了,心里纳闷,今天半晌午也没回家喝点水,这是紧着干完活一块回来吃饭吧?心里嘀咕着,那个时候,小脚新媳妇,出门不方便,没有大事基本上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现在说起来,和在家软禁差不多。
眼看快晌午多了,从外面玩耍的侄子回来了。奶奶着急的吩咐着,“都晌午多了,你去地里看看你叔咋干起活来,不回家吃饭了么。”
不大一会功夫,侄子气喘吁吁的跑回来了,嘴里喊着:“婶子,我叔没在地里。”奶奶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奶奶着急吩咐着侄子,你再去别的地里看看,也问一下街坊邻居。娘俩正说着,急促地推门进来了邻村的一个人,他是一路打听着爷爷的家而来的。
早晨,由于爷爷的勤快,奶奶的贤惠,他们为了早点下地干活,奶奶在天还没亮就做好了饭,等着爷爷吃了饭去地里干活,天还擦黑呢,地里根本没有人。就在爷爷今天早上去地里时,迎面碰到一群抓壮丁的日本鬼子,束手无策,毫无防备的爷爷,就这么着,被日本鬼子抓壮丁了。日本鬼子带着我爷爷,还有几个被抓的人,路过邻村时,幸好邻村这个老乡认识我爷爷,他等着日本鬼子走远了,才敢跑出来,第一时间找我爷爷的家,来告知了我奶奶。这真是祸从天降!奶奶这才意识到,怪不得一整个上午,心里老是惦记着干活的人,还不回来喝点水,还不回来吃点饭。
对于二十几岁年纪的奶奶,无疑就是天塌了下来,等着送走了邻村的人,奶奶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这突如其来的命运的考验,让从小衣食无忧的奶奶,越发觉得天塌地陷了。
听到消息的邻里、老辈们陆续赶来。对于刚结婚不久的奶奶,在那个信息那么闭塞的年代,那么动荡不安的年代,丈夫被日本鬼子抓壮丁,基本就意味着阴阳相隔了,爷爷能活着回来的希望,极度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