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丽——美丽，回家喽！”村头，一个大男孩招手呼唤。
　　 “三哥喊我呢。玉儿，姐姐先回家，吃完饭再带你玩好吧？”美丽摇了摇小玉的手，叫着属于她们之间的特有的称呼。然后留下一个甜甜的微笑，转身下了河岸，向着村头跑去。
　　 望着翩若惊鸿般飞走的倩影，小玉有些不舍。在一起玩耍，是她们俩最快乐的事情。美丽无论是抓石子、踢毽子，还是下河捉鱼摸虾都是行家里手，也时时在照顾小玉。那些无拘无束，酣畅淋漓的游戏时光，总是太过短暂，而大人们好像成心捣乱似的，总是在她们玩兴正酣的时候，发出简单重复却又无法拒绝的召唤。
　　 小玉噘着嘴低着头往回走，没走几步就看见了妈妈在路边笑吟吟地等着她。
　　 “玉呀，咱们也该回家了吧？”
　　 “妈妈妈妈，为什么美丽姐能有那么好听的名字？”小玉摇着妈妈的胳膊撒着娇，关于美丽的事儿，她早就想问妈妈了。
　　 玉妈拉着小玉的小手对她说：“美丽的爸妈当年可是全村数一数二的俊男美女天仙配，美丽还能不漂亮？这丫头能配得上这名字。”
　　 “那为什么我不叫美丽，你们是不是不喜欢我？”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名字里带着个玉字，都说黄金有价玉无价，你金贵着呢，还不知足？”玉妈抚摸着小玉柔软的头发，眼里满是宠爱。对付小玉这打破沙锅问到底的问法，玉妈也是不断总结再提高，才习得一招致胜的反问法。玉妈见小玉没词了，便乘胜追击。“美丽那丫头不但人长得美丽，还乖巧懂事，人见人爱，人见人夸。你呀，还不学着点？”
　　 小玉听了，咧开的小嘴巴渐渐收圆，嘟了起来。说笑闹三部曲完毕，小玉娘儿俩也就进了家门。吃过饭，小玉还要去找美丽。
　　 玉爸打趣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美丽者我家小玉是也。赶明儿，我家小玉姑娘，肯定会沾了美丽的福气，越长越美丽。”
　　 小玉把这话告诉了美丽姐，两个小姑娘嘻嘻哈哈的笑声，犹如老槐树叶缝间透过的阳光，明亮而醒目，令人愉悦无比。
　　 放学后，美丽和小玉到河边打猪草，美丽总是先把小玉的篮子装满，然后才填满自己的。空余的时间，她们伴着夕阳的余晖，摘下野草野花，编织花冠。美丽心灵手巧，编起花冠来速度极快，而且她对花草的搭配也很有主见。
　　 “紫白小花放一起，看起来清纯淡雅。咱俩就摘到这么一朵大红花，应该给你戴上，你学习好，是戴大红花的那块料。两边各配几朵小黄花，簇拥起来。你看，这朵红花像不像刚出来的太阳，两边是金灿灿的阳光？”
　　 “像像像！”小玉频频点头。她自知笨手笨脚，只能给美丽姐打下手。余晖洒在美丽的身上，让她宛如油画中的仙子一般圣洁优雅。小玉看呆了。
　　 “拿个结实的，收口。”
　　 “啥？”小玉看得出神，一时没明白美丽姐说的是什么意思。
　　 美丽笑着问：“玉儿，发什么呆呢？这个该收口了，要用一根结实的草捆扎起来。”
　　 小玉慌手慌脚翻出几根狗尾巴草，递了过去。
　　 “玉儿，你戴上。”美丽把编好的花冠戴在小玉头上。
　　 “好看好看，真好看！谁家姑娘这么手巧啊。”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
　　 她俩回头一看，只见兰兰婶站在身后。
　　 “是美丽姐编的。她手可巧了，比织女都巧。”小玉说着说着就得意地笑了。
　　 “你也不简单，还知道织女。”
　　 兰兰婶弯下腰，笑眯眯地看着美丽，说：“看美丽长得齐整的，喜欢死个人！”
　　 美丽的小脸顿时升腾起两朵红云，如同那西天的霞彩，红艳艳亮堂堂。
　　 “婶子你看，美丽脸都红了，一定是不好意思了。”小玉嘻嘻地笑着说。
　　 “婶子，玉儿学习可好了，你也夸夸她。”
　　 “你们都是好孩子。”兰兰婶笑着走开了。
　　 “美丽姐，婶子夸你人美手巧。”
　　 “婶子也夸你学习好呢。”
　　 小玉嬉笑着低头去顶美丽，不想用力过猛，头上的花冠摔了下来，还被脚踩扁了，红花也被踩蔫了，小玉心疼得眼圈都红了。
　　 美丽轻轻拍了拍小玉的肩膀，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花冠。她把那朵红花抽了下来，换了一朵浅绿色的花，这下似乎更典雅了些。她把花冠整理好了，又端端正正地戴在小玉头上。
　　
　　 二
　　 转眼之间，美丽和小玉中学毕业了，小玉求学在外，美丽在家务农。虽然两个人的命运开始按照不同的轨迹运行，但俩人之间的感情却越发深厚。美丽知道小玉怕冷，就亲手为小玉编织了毛衣、帽子、围巾和手套。那条粉嘟嘟的银边流苏围巾，以别致的造型，简洁素雅的格调，引发的女生楼里的编织热潮，大家纷纷拿起棒针，依样学样。也正是这条围巾，让落落难合的小玉成为女生中的焦点，使她迅速融入到了女生群体中去。由于在校期间学习紧张离家又远，小玉只能在寒暑假回家时才能和美丽见面。除此之外，有关美丽的信息她知之甚少。
　　 这次放假回家，小玉刚进家门，玉妈便迫不及待的地告诉小玉：“美丽定亲了。”
　　 小玉楞了一下，随即问：“和谁？”
　　 玉妈说：“是老猪。”玉妈声音很大，语气里满是惋惜。
　　 老猪是那人的绰号，但影射的可不仅是他的长相。别说小玉和美丽是好姐妹，即便是冤家对头，也绝对不会想到，美丽能和老猪订亲。在小玉心里，美丽就是天上的金凤凰。即便世界上只剩下美丽和老猪两个人，她俩也是绝对没那可能在一起的，小玉心里一个劲儿地骂老天瞎了眼。
　　 “老话怎么说的，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真不知道她爸妈是咋想的。国柱啊，跟美丽多般配的孩子呀，唉。”
　　 “妈，我去找美丽姐。”
　　 “唉，吃了饭再去吧。”
　　 “不，现在就去。”
　　 美丽的小屋依旧像从前一样整洁、温馨，处处散发出女孩子的气息。美丽拉着小玉的手，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小玉，渐渐地浮起了一层泪光。
　　 “姐，为啥要和他定亲？”
　　 “他，他对我是真心的。”
　　 “呸，你骗我。你抬起头看着我说，你若是不敢看着我，就说明你在说谎。咱俩从小玩到大，你一说谎就这样，我知道。”
　　 “玉儿，别问了。”
　　 “那我问你，你到底是喜欢老猪，还是喜欢魏国柱，看着我回答。”
　　 小玉捧着美丽的脸，强迫她面对自己。美丽的嘴唇动了动，话没出口，眼泪却顺着面颊滑落到小玉手上。小玉的眼泪也夺眶而出，她拉着美丽转身就走，美丽一手用力抓住了门框，一手死死拽住小玉。
　　 “玉儿，你听我慢慢说。”
　　 “不听，你一定是受了委屈的，你都哭了。我要把你带走，你跟我去城里，我们一起打工赚钱养活自己。都啥年代了，还要包办婚姻！就算包办代替，也得看看对方人品咋样吧，就没见过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的父母！美丽姐跟我走，这亲咱退了去！”
　　 屋外传来压低了的呜咽声，小玉听出来了，那是美丽妈的声音，小玉的心里咯噔一下。
　　 “姐，到底怎么啦，你倒是说呀！”
　　 美丽搂着小玉的肩膀，姐两个像小时候一样头挨着头坐在床边。
　　 “玉儿，女孩家长得好看就是罪孽，怨不得别人。总之，这次我必须嫁给老猪，至于原因，你就别问了。”
　　 “老猪家这二年的确是富得流油，可你家条件也不差呀。姐姐哥哥们都成家立业，有体面的工作，收入也不错。尤其是三哥，自己弄个建筑队，那身价老猪根本比不上啊。弟弟妹妹也都考出去了，你家的日子在村里也是拔尖的，干啥非得嫁他。你是不是被他威胁了，你告诉我，我帮你报警。”
　　 小玉的话让美丽破涕为笑，她把脸贴在小玉的脸上轻轻摩挲着，这是两人之间最亲昵的举动。
　　 “傻玉儿，不是你想的那样。老猪真的没威胁我，真的是我心甘情愿要嫁他的。”
　　 小玉再三追问，美丽只说老猪为他打了人，还帮了三哥哥，所以美丽才要嫁给老猪的。美丽的话把小玉说懵了，小玉相信那黑肥蛆能打人，因为那家伙从上小学到中学，别的没学会，就学会打架了。不客气地说，那黑肥蛆的读书史就是一部战斗史，一言不合拳脚相加说的就是老猪。但要说他能帮三哥，小玉就不信了。美丽的三哥别说是在村里，就是在县上那也是年轻人里的佼佼者，哪里用得着那黑肥蛆帮衬。可是看美丽的表情又不像在说谎，说不定这里面另有隐情。
　　 “姐，他真对你好吗？”问完这话，小玉直直地看着美丽。
　　 “嗯，他是真心喜欢我的。”
　　 美丽回答得很爽快，小玉心里松快了一些。
　　 “那，魏国柱呢？”
　　 美丽的脸色变了，她低下头去，双肩不住地耸动。小玉不忍心再问，她一把抱住美丽说到：“姐，我不问了，只要你能好好的，只要他能疼你爱你就行。”
　　 姐妹俩拥抱在一起，哭泣流泪。
　　 月亮出来了，小玉从美丽家出来，美丽的三哥执意要送小玉回家。在路上，三哥对小玉说：“你俩的话我都听见了，老猪打的那个人就是魏国柱。美丽对他一片痴情，还求我帮他找了工作。没想到这小子见异思迁，傍上了一个富婆之后就把美丽甩了。美丽伤透了心，不吃不喝也不睡，人眼看就不行了。老猪知道后，追到市里当着那富婆的面，把魏国柱打得跟狗一样嗷嗷叫，那富婆不仅没拦着还拍手叫好。老猪替美丽解了气，自己却进了公安局。聋奶奶年纪大了，所以这件事我家一直瞒着她，也瞒着村里人。这件事也让美丽恢复了正常，从这一点上也能看出，老猪对美丽是真心的。后来，我在市里包工程，有个地痞非跟我捣乱，延误了的工期要加倍赔偿。我跟那地痞接触过几次，好话歹话说尽也没一毛钱的用。我清楚，我是被人黑上了。老猪知道这件事之后，悄悄找了那地痞，然后就再也没人给我找麻烦了。”
　　 三哥停下脚步，点燃一根烟之后继续说：“小玉，你相信红颜薄命这句话吗？”
　　 “三哥，我不信。”
　　 “原来我也不信，可现在我有点信了。小玉，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本事的人。”
　　 “三哥，啥叫有本事的人。”
　　 “凡事都靠自己，就是有本事的人。美丽做不了有本事的人，她长得太好看了，你行。”
　　 “三哥，你这话叫我既感动又憋屈。”
　　 “嗨，看我说的啥。当年没好好读书所以说话就是不靠谱，你别在意，哥不是那意思。哥是说小玉你将来一定是个既美丽又有本事的人。”
　　 三哥的话让小玉心头的担忧消减了很多。老话说人各有命，不可强求。不了解内里的真实情况，只看表面就妄下结论真的不行。小玉放下了心头的纠结，只默默地祝福美丽今后的日子能平平安安，和和美美。
　　
　　 三
　　 大学毕业后，小玉留在市里，凭自己的努力找到了理想的工作。一天，小玉接到玉妈打来的电话。
　　 “玉呀，你美丽姐生了个儿子。那孩子长得跟美丽小时候一样一样的，可漂亮，可招人喜欢了。妈抱着都舍不得撒手。玉呀，孩子的事妈就不说了，啥时候带对象回家给妈看看呀？”
　　 小玉一听连忙转移话题，“妈，老猪对美丽姐好不好呀？”
　　 玉妈沉默半晌才说：“刚结婚那会儿，小两口挺好的。在美丽的教育下，老猪的臭脾气改了不少，也不找人打架了。他自己也弄了个小工程队。美丽他三哥帮着找了几个工程，让他赚了不少钱，小两口那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大家都说美丽是个旺夫女，老猪能娶美丽那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本来觉得，这两口子的小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可不知从啥时候起，老猪迷上了打牌。开始时小打小闹，后来越玩越大，为这事美丽没少跟老猪打架。后来美丽怀孕了，老猪才收敛了很多。这不美丽生了孩子，就没工夫管老猪了。那家伙，又偷偷出去打牌了。唉，别人看见也管不了，劝了也不听啊。谁劝他，老猪就一句话：‘我的钱，爱怎么花怎么花，管你啥事？’你说这谁还敢管。唉，美丽这命啊，唉！”
　　 “黑肥蛆果然还是黑肥蛆。哼！别人管不了，我管！”
　　 挂了玉妈的电话，小玉直接拨通了美丽三哥的电话。
　　 “三哥，黑肥蛆烂赌的事你管不管？”
　　 “黑肥蛆？”
　　 “就是老猪。”
　　 “我正在市公安局，老猪出事了，聚众赌博都是轻的，关键是有贩毒吸毒嫌疑。这我都没敢告诉美丽，怕她着急。小玉，我总觉得这事儿不简单。你还记得魏国柱吗？”
　　 “记得，怎么？”
　　 “那小子就是个白眼狼，老猪赌博就是他教唆的，这里面肯定有事。不说了，警官叫我呢。小玉，你在市里工作，哥要是求你的时候，你可得帮帮哥，就当是帮你美丽姐了，行吗？”
　　 “行，三哥你有事就说话，能帮的我绝不推辞，不能帮的我求人也要帮。”
　　 “小玉，美丽有你这样的好姐妹，真是她的福气。”
　　 后来的日子里，小玉尽自己所能帮助三哥，其实也是在帮美丽姐。小玉叮嘱三哥别把这事告诉美丽，同时也叮嘱玉妈保守秘密。因为小玉觉得，她和美丽之间的感情应该是最纯粹的，不带任何功利的，不能让任何一方觉得有低人一等的那种。所以，小玉闭口不提老猪的事，只跟美丽说些自己工作上的事，有时候还故意说自己闹出的笑话让美丽开心。而美丽总跟小玉说她儿子的事，小玉虽然没抱过那个大名叫明德，小名叫乳猪的小男孩，但那小子身上有几颗痣，小玉都清清楚楚。那是因为美丽会时常和小玉分享小乳猪的“玉照”和趣事。姐妹俩虽然相隔甚远，但却仿佛又回到从前相处的日子，只是现在姐妹之间多了个小乳猪，美丽对小玉的昵称也从玉儿变成了“他玉姨”。
　　 转眼间小玉也有了自己的小家，没过多久也拥有了一个宝贝儿子。小玉每天忙得昏天黑地的，有时连自己姓啥叫啥都快忘了。有时也会想起美丽姐，但紧跟着就被柴米油盐、相夫教子这些生活琐事给折腾没了。
　　
　　 四
　　 “玉呀，美丽病了，手术也做了。可、可听她三哥说，太晚了，怕是没几天了。”
　　 玉妈的电话犹如晴空霹雳，将小玉震蒙了。她也不管玉妈还在唠叨什么，直接拨通了美丽的电话。手机响了半天才被接通，但传来的却是三哥的声音。
　　 “小玉，我是三哥。”
　　 “为啥不告诉我。”
　　 三哥的声音有些哽咽：“小玉，是美丽不让我告诉你的。她想跟你。”
　　 “喂，玉儿。”
　　 美丽的声音虚弱而缥缈，仿佛和小玉隔着万水千山。
　　 “姐！”小玉喊了一声，就嚎啕大哭起来。
　　 “玉儿别哭……你对姐的好姐知道……都记在心里。本想……跟你做这一世的姐妹……没想到……玉儿……咱们下辈子……做亲姐妹。”
　　 电话里突然沉寂，接着，小玉听到了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声。
　　 小玉知道，美丽姐走了，在这个落叶纷飞的秋天里，永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