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父亲的春联(散文)
快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春联。小镇的集市上,一些人摆着地摊卖字画,少不了红彤彤的春联。此情此景,不由得让我想起离开了我很久的双亲。
年越近,对故去亲人的思念越深切。我们在岁月的轮回中渐渐变老,故去的亲人在记忆的风中渐渐淡远。生养我们的父母,走了以后,好像什么也没有留下,留下的只是依稀的面容,那份浓烈的爱。
父亲是个文人,他写得一手好字,在当地小有名气。他的钢笔字隽秀、流畅,毛笔字行云流水,我很佩服他。
说写字,还是从父亲爱写春联说起吧。
父亲卖过字画,半职业化地写了二十年的字——写中堂和春联。一到秋冬闲时,就到小集镇上摆地摊。
我家在乡下,父母种几十亩地。父亲爱写写画画,对种田不是十分在行和热衷。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始,农村土地开始承包,各项经济政策渐渐放宽,尤其是市场渐渐开放,允许个人买卖,这对活跃农村经济无疑是好消息,它就像在人体上注入了强心剂一般,让人兴奋。
父亲在集市上看到别人摆地摊,卖字画,不由地心动了。于是,他趁冬闲,买来纸和笔,写中堂,写春联,到处赶集。他的字画很畅销,也给我们家庭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那大概从1989年起,直到2011年,父亲身体已不大好,腿脚已十分不便。
父亲卖字画,我曾反对过,总觉得不是很体面,更多的是虛荣心作祟,觉得丢了我们的脸面,被人家笑话。那时,我已经在乡中学教书了。年轻,思想很单纯,觉得父亲卖字画丢人。我就劝阻他,没有想到遭到他严厉斥责,他理直气壮地说:“我凭着自己劳动挣钱,不偷不抢,不犯法,有什么丢人的!”他向来很固执,自己认准的事情,绝不回头,就这样,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父亲卖字画,除了挣钱补贴家用外,就是为了兴趣。他爱好写字,也有才华,却无处施展。所以,写字成了他后半生的精神生活支柱。每年,他从外地批发一卷卷纸,一瓶瓶墨,为了写中堂和春联。不夸张地说,他这一辈子写的字画足以堆成小山,用过的墨差不多半池的水。他的辛苦可见一斑。凭着兴趣做这些,父亲并不觉得苦,反而觉得是乐趣。
卖字画很辛苦。父亲制作中堂写春联,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忙很久。白天,他要种田,只能在晚上加“班”。他一个人,在灯光下裁纸,书写,机械地做。到了秋天和冬天,他就更辛苦了。晚上写字,第二天到处赶集——卖字画。
到外地赶集,需起得很早才行。秋冬的早晨,天亮得迟,又很冷,父亲已骑着破旧的老永久上路了,他将字画放在蛇皮口袋里,搭在车后座上绑好。到街上,需占个好摊位,所以,必须起早。摆好字画后,父亲拢着手在摊位前踱来踱去,只等买主咨询。冬天很冷,寒风刺骨。雨雪天气后,还要去摆摊。父亲年纪已老,肥胖的身躯在风中瑟缩着,脊背佝偻,看着让人心疼心酸。他的字写得好,识字的总会到跟前看看,评评,不识字的,也会慕名而至,所以,他的字画很畅销。其实,一副中堂字画,除去纸张笔墨本钱,利润并不多,但在当时,还是不错的。民间字画,当时颇有市场,只是很廉价。八九十年代,农村盖瓦屋的多,新房建成后,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在大屋的墙上挂副字画,此习俗延续多年。
父亲裁剪写字的纸很讲究,长宽匀称,不带毛边。他裁纸从不要我们帮忙,都是一个人独立完成。每年,他写的对联少说两三千张,并按照内容分门别类,堂屋联,厨房联,卧房联,生意联……他制作中堂,也赶潮流,不然会滞销。中堂的内容,除了古诗词名篇,还有很多他自编的内容,三字经类的,为人处世方面的内容。
他还自编对联,茶余饭后喜欢推敲,平平仄仄地。那时,我总觉得父亲迂,对他编的联也不以为意。如今,父亲走前,他把他编的对子整理在一个笔记本上,留给了我。他很仔细,裁剪下来的废纸头从不扔掉,没事时,就在上面编对子。他给熟人或亲戚写中堂,两边的对子都是他自编的,对子中嵌入人家名字,内容多是赞别人。
父亲有时也许很落寞,写字后疲惫了,就伸伸懒腰,然后,叉着手立在写好的中堂前,默默地欣赏一番。我若在旁边,他便笑着对我说:“令亚,你看这几个字写得不错吧!”不知什么时候,父亲不再称呼我的乳名“海燕”了,也许他觉得我大了,不该叫小名了,其实,在孩子心里,只要父母活着,他们永远是孩子。每当此时,我也很做着欣赏的姿态去看,向父亲点点头。
到年前几天,父亲在小镇上摆地摊卖春联,买的人很多,就忙不过来。母亲及出嫁的姐妹们会帮忙,我偶尔抽空来照看一会儿。可遇到熟人或同事时,我常常脸移别处,不敢正视他们,总觉得难为情。现在想来,自己是多么地虚伪和自私。我根本就没有考虑过父亲的感受,也没有去想父亲的精神生活,要知道,写字已经成为父亲后半生生活的精神依托。
父亲为左邻右舍写门对子,从来不收钱。只要人家送来红纸和墨,即使他忙到很晚,也要写好送给人家,他总说,不能误了人家过年。
每年除夕,我们等父亲回来后,一起贴春联。他贴春联很讲究,浆糊抹得匀匀地,贴上门时,左看看,右看看,上试试,下试试,绝没有偏斜。贴对子时,他会用一双满是皱纹的大手,放在上面,一遍遍地上下抹着,直到门对子完全平伏为止。父亲在家时,我也就很少写春联了。他让我锻炼,可我至今没有写出父亲那一手好字。
年又要到了,家家忙着贴春联。半生与对联打交道的父亲,再也用不着忙对联了。
父亲走后,留给我几根毛笔,一方砚台,两枚字画章,还有,就是那编了很多对子的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