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人间值得】水声响在情深处(征文·散文)
江南冬夜,深沉而神圣。昨日,我与友人去了藤花旧馆,寻迹玉梅河、顾塘桥。此时,我捧一杯热茶,一个人静静地读书。读的是千百年前的故事,这故事或许还会再传下去千百年。眼前是一盏白炽台灯,它不会像唐人的松明灯跳动,也不会像宋人的蜡炬光摇曳,却仿佛有一行行诗词长短句从眼前飘过,我与古人,在时光隧道里双向穿越。从楼上书房的窗子向夜空望去,城市繁华的灯火,遮蔽了漫天星光,实际上,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星光了。似乎有风从窗前吹过,我不知道这是冬的尾声,还是春的先声;似乎我也不敢确定我听到的就一定是风声,或许是风吹动的水声,它们来自近处的春江溪,来自更远处的太湖,或者根本就来自我手上正在捧读的书中。
我捧读的这本书是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林语堂说苏东坡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亲民的官员,大文豪,新派画家,大书法家,造酒试验者,工程师,假道学的反对者,静坐冥想者,佛教徒,儒学政治家,皇帝的秘书,酒鬼,厚道的法官,坚持自己政见的人,月夜游荡者,诗人,或者谐谑的人。”唉,文学家就是啰嗦,给了苏东坡这么多的头衔,而我觉得,放下那些政治上的纷争,摘掉诗坛上的王冠,生活中的苏东坡更像是个情种,一个纯粹的情种。
今夜捧读,我总觉得耳畔响着哗哗流水声。历史,其实就是一川流水。孔子曰:“逝者如斯夫。”苏东坡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东坡就是一位风流人物。历史像河流,人生亦如是。“人好像河流,河水都一样,到处相同。但每一条河水都是有的地方河身狭窄,水流湍急;有的地方河身宽阔,水流缓慢;有的地方河水清澈,有的地方河水浑浊,有的地方河水冰凉,有的地方河水温暖。”哲人如是说。我们驾驭着各自的生命之舟,流动在这河流之上,理性是罗盘,爱情是动力,驶向各自的目标,系泊各自的港湾。
就如同《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苏东坡的一生,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美丽、善良、聪慧的女子。他的母亲程氏,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乳母任采莲,温柔忠厚,慈眉善目。长大成人后,王弗、王闰之、王朝云,先后三个女人,堪称红颜知己。多少个夜晚,他读书、写诗,享受着红袖添香的温情。母亲、乳母、妻妾,环绕着大才子,女性的慈爱与温柔,给了诗人一颗异于常人的心,爱与情也就伴随了他颠沛流离的一生。
熙宁八年(一零七五年),时任密州太守的苏东坡写下一首《江城子》,纪念去世十年的妻子王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风如水,月如霜,王弗夜夜走进苏东坡的睡梦中,那月下松涛就是爱妻如诉如泣的幽怨,十年夫妻情,爱不够怜不够,阳间情断,梦里再续前缘,只可惜梦里情深再缠绵,梦醒时分总茫然。“小轩窗,正梳妆”短短六个字,以往深情,都在不言中。千年《江城子》,打动多少世间痴情人。哀婉而美丽的王弗,让多少伤心人,潸然泪下,不能自已。王弗美丽而聪慧,她在时,总是细声慢语地规劝不谙官场凶险的夫君。王弗走了,苏东坡开始碰壁。
我耳边的流水,在字里行间变成了一条溪流,一条淌出峡谷,跳下断崖的瀑布,它时而清浅,时而浑浊,流过春夏秋冬,流过风霜雨雪。流过蔗地,留下甘甜,流过黄连,带走一川苦涩。只不过人生的溪流,只是一个单程的流向,不论你怎样的拐弯抹角,都不会回头。我有时会想,人生或许就是沾了水的色彩,悲剧也好,喜剧也罢,无论暗淡或精彩,都由不得自己,自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替你涂抹。就算苏东波这样的大文豪,也难逃命运的流程。
绍圣元年(一零九四年)苏东坡被贬官,责授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家中几个侍妾家臣分得若干银两细软,各奔前程去了,只有小妾朝云追随他到了岭南,苏东坡又疼又爱,为她作诗:
“不似杨妓别乐天,却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方老去,天女维摩忽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裙歌扇旧因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不久,朝云口诵《金刚经》死去,葬于惠州丰湖六如亭。
或许是这个温柔聪慧、对爱情坚贞不移的美丽女子感动了上帝,她死后三天的一个夜里,忽然风雨大作。天亮后,人们发现她的墓旁竟然留下五个巨大的脚印。已经年过六旬的苏东坡,不由得悲从心起,泪流满面。他亲自查看了那五个大脚印,写了《荐朝云疏》,在栖禅寺为朝云做佛事超度。
苏东坡泣血含泪为朝云写下《西江月》:
“玉骨那堪雾瘴,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花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人已去,美景空。碧水滔滔,竹风阵阵,垂垂老矣的苏东坡在湖畔含泪思想着往事。那一日,东坡在惠州,与朝云闲坐,秋风初起,落木萧萧。苏东坡手把酒杯,命朝云为他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转,忽然泪洒衣襟。东坡问她为何流泪,朝云说:“我最不喜欢唱的是‘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两句。”东坡大笑道:“我正悲秋,你却伤春了。”谁知一语成谶,不久朝云病死,东坡终身不再让人唱这首词。朝云之后,风流的东坡不复再娶。
水声还在我的耳边喧哗,像是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这歌声缥缈而悠远,似乎又近在眼前。它似乎来自山野水乡,却又缓缓流入人的心田。我听着它走过江南的村庄、篱笆、竹林,几经转折,在柳暗花明处,将浪花拍进粉墙黛瓦的朱门大院。
哦,我想起来了,昨日,我和友人走进常州延陵东路,那儿有座常州大酒店。酒店的对街,有一处隐藏于高楼大厦中繁华市井里的历史文化街区:前后北岸。在这里我们找到了苏东坡曾经的终老地——现代重建的苏东坡纪念馆。
蒙蒙细雨湿邗沟,篷底安眠昼拥裘。
知有故人家在此,速将诗卷洗闲愁。
故人已乘黄鹤去,但东坡的诗还在。这里原本是一个三面临水的半岛,是宋代常州府的一处繁华胜景,顾塘河、玉梅河、云溪河三水汇流,烟桥画柳,碧波荡漾,彩舟云淡,笙歌风轻。明清以来,更是名士云集,灿若群星,是常州的文脉所系。
玉梅河源自古邗沟,传说是春秋时吴王夫差所开。每当冬春之交,夾岸梅花临风伴雪飘入河中,形成一条晶莹玉带,故称玉梅河。民国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玉梅河淹塞成塘,政府干脆将此填没,筑成玉梅路。至今尚遗一座乌衣桥,算是故河旧物。顾塘河又称市河,宋明时期,沿河多是名人府第和世代簪缨的仕宦之家,宅门大多开向顾塘河,府邸门外修有驳岸。如今,顾塘河故道也在历史的流淌中,水枯石烂,成了柏油大道。只有须发皆白的老者会告诉你,这里曾是东坡故居——藤花旧馆。
沧海桑田,涛声依旧。大河成路,水声回旋。东坡亲子的故事,代代相传。
苏东坡是个作诗的天才,可在政治上,却是个笨拙的倒霉蛋。在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变法改革和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拼命抵制的争斗中,苏东坡以其书生意气,弄得里外不是人。只得罢官离朝,寄居常州。
在常州,东坡纳州府属县宜兴王氏为妾,赋闲在野,虽说穷困,但郎才女貌,写诗作画,也算是苦中作乐。只是好景不长,东坡因“乌台诗案”受新党排挤,被贬黄州团练副使一职。与王氏分手时,爱妾已怀身孕。顾塘河上,兰舟催发,东坡垂泪,王氏凝噎。但皇命难违,自此天各一方。年后,王氏为东坡产下一子,孤儿寡母,生活困顿,没有了生活来源的王氏只得将孩儿寄养给孙姓人家。
宋神宗元丰七年(一零八四年),日夜思念妻儿的东坡两次上表朝廷,乞求居住常州。神宗怜其才情,将他改任常州团练副使。结束流亡生涯,回到常州后,苏东坡借住好友钱济明家。刚刚住下,即刻就想去见未曾谋面的爱子。他躺下,起来,起来又坐下,踌躇彷徨,不知所措。钱济明见此,对他说,你儿子寄养孙家,人家是否应允见面,尚未可知,不要自讨没趣呀。东坡无奈,就央求钱济明给他想个办法。
钱济明说,明天我先约好王氏,抱子前来。你乘船停在顾塘河上,大家在玉梅河桥头相见,旁人也不会知道你与王氏幽会与观子之事。不过你老兄要答应我一件事,大家只能隔水相认,莫要招来麻烦。东坡含泪应允。
第二天清晨,苏东坡早早催钱济明开船,直奔顾塘河与玉梅河交汇处等候。等到太阳爬上三竿,东坡好似熬过千年万年。王氏抱了三岁幼子,婷婷袅袅上了葛仙桥。东坡看到日夜思念的爱妾与宠儿,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激动,早已忘了与钱济明的约定,拔腿就想跳船向岸上跑。他要当面认亲,要上岸与家人团聚。钱济明一把拦住他说,你是当朝才子,树大招风,大白天与人幽会,成何体统?不妨由我上岸,唤她上船,让你们相见。东坡无奈,只得点头应允。钱济明便悄悄地领着王氏抱着幼子上了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况是三年不见!多愁善感的东坡,不由得悲喜交集,一把搂住爱妾,二人抱头痛哭。王氏向东坡泣诉,自先生走后,妾孤身一人,养育孩儿,苦苦等待先生音信。三年以来,妾尚未给孩子起名,一直苦等先生。东坡见王氏如此衷情,又见幼子如此可爱,想了一会,说道:“孩子就取名‘觌’吧!意谓‘卖而复见,分而又合’。至于孩子所姓,还是以养父姓氏为好。”于是,东坡与王氏所生儿子取名觌。
自此之后,州人为纪念东坡在常州认子这一轶事,便将当年泊舟等候的桥称显子桥,又将王氏抱子走过的小巷改称观子巷。
苏东坡在他的仕宦生涯中,多次寄居常州,他早已把常州当成了第二故乡。宋建中靖国元年(公元一一零零年),他从流放地海南岛奉诏北还,又一次将常州选为终老地。六月中旬,他自京杭大运河入常州,两岸百姓数万人争睹大文豪风采。东坡感动流泪曰:“莫看杀轼否!”
当时,江南百姓盛传,皇上将用苏东坡为宰相,纷纷祈盼他造福天下。然而一代才子,却一病不起,七月二十八日在顾塘河畔的藤花旧馆溘然长逝。这个大诗人,大情种去了天国,与他的红颜挚爱王弗、王闰之、王朝云欢会去了。
顾塘河到白云溪的两岸宅院相连,东坡居处因其曾在馆内手植紫藤与海棠,后人遂称为“藤花旧馆”。当时的文人雅士,因仰慕苏东坡学识才气,故而择邻而居。后世常州的名流世家也因同样的理由云集于此。曾写下“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的清代大诗人赵翼,特意买下苏东坡旧居,一处八亩余地的官宅以度晚年。他写诗云:“无端失计移城市,贪图东坡住顾塘。”当地百姓们说,苏东坡是天上文曲星,辉映常州一府。据说,仅这一代沿河两岸,就曾出过七位宰相、五位状元、二百多位进士……是名副其实的“江南文眼、状元福地”,常州文脉之源。
白云渡口水明楼,看尽城中夜舫游。
灯火顿成星海沸,亭台都在月宫浮。
午夜,我合上书卷,赵翼的诗作幻成了画卷。我看见东坡先生,携着长长的相思,丈量在江南深深浅浅的沿河小巷,是青果巷还是观子巷?岁月模糊了铭牌。只见他走过杂花生树,走过梅雨柳絮,走过菊黄枫红,走过碧落褪尽,走过霜雪纷飞……消失在天际的尽头。
夜深了,我耳畔的水声,渐渐远去,流逝在历史深处。
常州东坡的藤花旧馆,是我的向往之处,读了二哥的散文,更想循迹而去了。
藤花旧馆,这是苏东坡曾经的终老地。此文是作者参观苏东坡故地后,夜读《苏东坡传》后写的感想文字。
作者避开政治的纷争和大诗人的桂冠,以“情”为笔,素描苏东坡,可谓别具一格。
所谓艺术性,就是说你怎么样能够把它说得好,说得美,说得富于感发性。文学很奇妙,有时候,它不在于你说的是什么,而在于你怎样去说,说出来的风格是怎样。这是大词家叶嘉莹说的。
作者,这篇“游记”说得美,写得美!
感谢作者分享。诗意的生活快乐!
思维跳达,收放自如。
泼墨恣意,紧扣“情”字。
理性的评说,感性的叙述,将历史尘烟中的人物鲜活于文字之中。
二哥的博学多识再次用你那遒劲的如椽巨笔绘画出新的硕果。
果然是博古通今学富五车的文学顾问的派头。
疑惑呀,难道这还是那个一让发红包就眼睛骨碌着紧紧捂住钱包不肯拿出一文大洋的葛朗台二哥吗?
这样的散文俺必须认真学习。话说写苏东坡的文实在太多,但像二哥这样独辟蹊径,单拎出他和三位女性的情感来描摹,来行文,确实不多见。将游览常州藤花旧馆的行迹不着痕迹地杂糅其中,更显作者谋篇布局的高超。佩服佩服。
对了,今儿年三十,祝二哥及家人除夕快乐,新春吉祥,万事顺遂!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