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人间值得】那年桂花香如故(征文·散文)
1982年,中秋和国庆撞了个满怀。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家还很穷,火车厢似的两居室,除了床以外,别无长物。读书写字用的桌子,由石头架起来的木板充当,吃饭的小圆桌是我舅舅当木匠的学生送的,随舅舅工作调动辗转了好几个地方。
舅舅的朋友张叔,家在外地,那年中秋他没能回去,舅舅邀他到我们家过节。
那时候的饭菜虽然十分简单,但因为用柴火灶,花费的时间却不少。过节,又要宴请客人,免不了大鱼大肉,再加上花生米、酱豆干等几样下酒菜,总算是齐备了。大约五点多钟,张叔一手提着一瓶白酒,一手提着一盒月饼走进我家。当时,我对酒完全没有兴趣,眼里只有那盒月饼。可惜没有人洞悉我的心思,我又不好意思开口,眼见那盒月饼先是放在吃饭的小圆桌上,然后又被移至权当写字台的木板上。腾出地方,便于喝酒吃饭。
两个男人喝着酒,胡吃海聊,不久,我就被他们的谈话吸引了。每次他们两人聊天,我都是最忠实的听众。他们海阔天空,常常为我打开一个个洞悉世界的窗口。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年轻的心灵无比向往外面的世界。
一瓶酒,两个人对酌,不久就见了底。舅舅让我去为张叔盛饭。我瞥见月饼,突然灵机一动,说:“我们吃月饼吧?”或许是看到我渴望的眼神,舅舅颔首笑道:“你想吃了吧?那我们就吃吧!”我“嚯”地站起来,麻利地收拾好饭桌上的空碗空盘子,把月饼提过来放在饭桌上,急不可耐地解开细绳,打开纸盒,一丝香气慢慢沁出。我猛吸几下鼻子,那淡淡的香味顺着鼻腔一下就钻了进去。
那是一整个,直径大约八寸的月饼。我用洗净的菜刀切开,原先淡淡的香味变得浓郁,那是我并不陌生的桂花的香味。我来不及推让,抓一块放入口中,用嘴轻轻一抿,香甜、细腻、绵软的感觉顿时弥漫开来,嘴里、心里全都是。
张叔是我最初的偶像,曾经拨动过我少女的情怀。打动我的除了他渊博的学识,还有他倜傥的外表、字正腔圆声音。我在篮球场上寻找过他的身影,在熙攘的人群中捕捉过他的声音,在他与舅舅长谈时凝视过他的面容。或许张叔不知道,我因他而有过怦然心动,在两年多的来往中,他都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总是以“闺女”“丫头”称呼我。
后来,张叔工作调动,回故乡唐山与家人团聚。临行前,来我家告别。那是一个秋天的晚上,下着雨,话别的场面十分沉闷。临近分别,或许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张叔说:“我们以后书信联系,等到我死的时候,我会让儿子给你们发一份讣告。”我强忍不舍,与舅舅一起把他送到路口。返身回屋后,我一言未发,默默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泪水濡湿了我的双眼,眼前晃动的全是张叔的音容笑貌。
第二天早起,我站在家门口远眺,才发现路口的两棵桂花树,因一夜风雨,湿漉漉的,娇小粉嫩的花朵落了一地。
那段朦胧的情愫,随张叔返乡,悄然落幕。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的感觉,自然很难与人尽述。时过境迁,我以为我忘了。
重新唤醒那段记忆,看似偶然,却是必然。
2013年秋天,我去吉安出差,因公务在身,没时间去老文家。打电话邀他与我共进午餐(工作餐),他很爽快就答应了。午饭时分,老文来了,他停好车,打开车门走下来,手里捧着一个玻璃瓶。我很纳闷,是什么宝贝非要捧在手里呢?走到跟前,老文把瓶子朝我递了过来,“喏,这是给你酿的桂花蜜。”
那是一个灿烂的中午,太阳直射在玻璃瓶上,折射出醉人的光芒。淡黄色的桂花镶钳在淡黄色的蜂蜜里,有琥珀似的质感。
老文,是我党校理论班的同学,他比我大一轮,都属马。
本应脱产两年的学习,我因为单位情况特殊,还要上班。学校安排了床位,大多同学住校。我在家——单位——学校之间奔波,每天都来去匆匆。
老文是我最先熟悉的几个同学之一。我们上学那会,他也只不过30多岁,却顶着一个大光脑门,与《列宁在十月》的主角差不多。大概他对我印象也不坏,遇到我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我们总凑在一桌谈天说地。他读书多,阅历丰富,一起聊天,他是主讲。不过要听他说道,还真的有点耐心。他说话慢条斯理,又常常字斟句酌,有时还卖点关子。
老文特征明显,除了脑门光,还有一双溜圆的大眼睛,炯炯有神。老文大学时学中文,我很喜欢听他讲传统文化,也欣赏他纵论天下自信认真的样子。我年过半百才开始练习书法,大多是由于他的影响。毕业后,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我和老文联系较多。他在教育部门任职,帮我解决了儿子读书、朋友孩子转学等诸多问题,在我购房缺钱的时候,他还曾慷慨解囊。
老文俩口子是勤俭持家的典范,十几年前就住上了小别墅,我曾经多次专程去他家小住。老文家屋后,有一棵桂花树,碗口粗。那年桂花绽放的季节,我正好在他家。无论清晨还是傍晚,我都站在树底下,贪恋地翕动鼻子。老文见状,悠悠地说:“我把它酿成蜜,到时给你送去。”
收到老文亲自酿造的桂花蜜,我曾于黎明时分,让它唤醒我的味蕾;我曾于午间做一盘桂花年糕,让它填充我的饥肠;我曾经于夜半月圆,让它消解我的口渴。有一天,心血来潮,我请做糕点的姑父,把老文送给我的桂花蜜填进饼坯,手工制作了桂花蜜月饼。
这样的创意,并不是毫无根由的,我想它一定缘于蛰伏于心的情窦初开。再次品尝桂花馅月饼,香甜、细腻、绵软的感觉,清新执着,是一个打通记忆的焊点,多少年无迹可寻的美好情感,一下子被调动,张叔形象鲜明地出现在我眼前。
张叔回乡后,极有耐心地跟我通了一段时间信。后来各自忙碌,失去了联系。桂花馅月饼毫无征兆地触动了我内心隐秘,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个我曾经追慕过的张叔还好吗?
终于,我找人多方打听,又通了音讯。电话联系后,知道张叔状况不错,退休被单位留用,还在上班。我们都很珍惜再续的缘分,保持十天半月通一次电话,追述过往,言说当下。
不知不觉,一年多时间过去了。2015年夏天,我很久没有接到张叔的电话,内心十分忐忑。于是,打过去,张叔的爱人杨阿姨接了电话。我通报姓名后,杨阿姨告诉我,张叔前段时间脑中风,现在已经出院,在家养病。
过了几个月,我终于又接到了张叔打来的电话。那一次,我们聊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怕我担心,张叔说起他的病情总是轻描淡写,但从他的声音里,我分明感觉到了,他此番病得不轻。
2016年,借出差的机会,我决计去探视他。
接到我去看他的电话,张叔兴奋了许多天。我从太原到石家庄,再去唐山,张叔的电话追踪了一路。因为是暑期,火车票特别紧张,从石家庄去唐山也很不方便,辗转多地,好不容易才到达目的地。
下车时已是凌晨,收到了张叔的短信,我回复他:“我在车站附近住下,天亮后再去找您!”
我习惯早起,打个车过去,也不过才7点多钟。我并未事先联系,但一下车,就看到一个老人拄着拐杖站在小区门口。他努力挺直的身子,高矮胖瘦都与我记忆中的张叔差不多。我走上前,四目交汇,双方都没有犹疑。张叔扔掉拐杖,我放下行李,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那是我与张叔的第一次拥抱。不一会儿,我们慢慢推开彼此,含泪相互打量,百感交集。
跟着张叔走进小区的大门,他不断地与人打招呼。一位老哥们,见张叔昂首挺胸、喜气洋洋,老远就喊道:“老张头,来客人了?今天精神好,连拐杖都不用了。”张叔“嘿嘿”傻笑,合不拢嘴。
2018年春,我去北京出差,转道唐山,再去拜访张叔。与前次相比,他衰老很多。他已经不能下楼接我,声音也含混不清,我与杨阿姨吃饭聊天的时候,他插不上话,还有点不知所措,低着头一个劲地喝水。
晚饭后,我把张叔搀扶起来,在客厅里踱步。我跟他说:“你好好调养,过些日子我还会来看你。”
他吃力地回应道:“你过多久再来?”
我说:“两年吧!”
“太长了,我可能等不到了。”
……
他的话断断续续,好不容易才表达完整。他僵硬的右半边无法着力,倾斜着压在我身上。我安慰他,心情无比沉重。
分别后不久,我拨打那个的熟悉号码,传来的尽是“嘟嘟嘟”的忙音,连续数次,均打不通。从那以后,我没有勇气,再按动那组默念过许多遍的数字。
前些年,由于儿子在广州安家,我们老俩口在顺德碧桂园买了一套养老房,虽然面积不过60多平方,但在一楼有个近90平方的院子,我非常喜欢。院子左边,建了一个红柱黄顶的六角凉亭,占地约院子的三分之一。凉亭中间摆了一套青花瓷圆桌圆凳,与古朴的亭子浑然天成,坐在那里品茗读书,会觉得时光回溯,一切过往都会从远处扑面而来。
春节放假,住在那方小院里,吃喝过后,总有一些闲暇。在温暖如春的日子里,拿一本书阅读,仿佛天地间所有的美好都如约而至。我就是在一个和煦的午后,在江南应该是严冬的季节里,闻到了华南桂花香,与家乡的浓烈不同,她随风飘来,淡淡的,若有若无。
自从南国的那一丝芬芳挤进我的鼻腔,深入我的肺腑,我就下定决心,退休后,我要追逐桂花,追踪她轻盈曼妙的脚步,在江面和华南往返,并把零落的桂花收集起来,制成蜜。春节将至,广州的桂花又开了。因为疫情,我们老俩口和儿子一家不能团聚。“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自然法则,也是社会法则,随遇而安是一种生存智慧。
桂花和桂花蜜最终都会无迹可寻,但由桂花、桂花蜜养育的精神和品格,却可以接续传递。包含情感在内的人类精神吐故纳新,累积叠加,才是人生最可富贵的财富。
桂花和桂花蜜,最终都无迹可寻,但那由此唤醒的“少女情怀”却永记在心。随着岁月的沉淀,也像桂花一样香甜。
中年心事浓如酒,少女情怀总是诗。子青同学的这篇散文很好地诠释了这一情怀。文字非常棒。
雪社编辑到位!辛苦辛苦!
佳作阅读欣赏!

恭喜才女美文成精!
问好子青,佳作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