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泉的京华大街有一户书香人家，男主人闻承荣是当地久负盛名的大作家。他擅长各种体裁的写作，小说尤其写得动人。不仅词藻优美，情节引人入胜，更主要是凡出现在文章中的人物事件最后结局都遵守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准则。不论文中的坏人是怎样奸诈狡猾，善弄阴谋诡计，两面三刀但最终都以失败结束。而出现在文中的好人呢，前期尽管多灾多难，人生路径坎坷不平，又常遭恶人算计，但最后总是天日改换，人生得志。在其作品中人们既能欣赏到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活灵活现的人物形象，又能获得大快人心的结果。于是当地人以读闻先生的文章为乐。
　　 每日茶余饭后的街头巷尾、门前广场聚在一起的人们无不拿闻先生的文章作为开心的话题。人们赞美他，说闻先生写花能嗅到香，写美女能听到声，写坏人能产生恨，写好人能生出爱慕。一言一蔽之，闻先生写文章的用意是劝善惩恶，宣扬教化。作品由于写得摇曳多姿，优美感人。更贵在合乎道德规范，爱憎分明，是非界限清楚。
　　 闻先生在当地早已成了家喻户晓，深受人们爱戴的公众人物。每天不等新作品出来，人们就像期待电视上的百家碎戏一样在引颈等候。
　　 闻承荣有个女儿，名叫闻笑，天资聪颖，长相可爱，被家人视为珍宝。受着家庭文化的熏陶，闻小姐自小就喜爱文学。等到进入大学学习，自然选择了汉语言文学专业。这一年，闻小姐大学毕业，便开始了新诗创作。
　　 凭着父亲多年的文学栽培和个人孜孜不倦地学习，闻小姐刚一发表作品，就广受好评。文坛上，特别是一些与闻先生熟识的同行，把闻小姐夸赞得无与伦比，说什么“百年一遇”“旷世奇才”。
　　 闻先生偶尔读了女儿的诗作，觉得虽然不及朋友赞誉的那么好，但也有许多新奇动人的妙笔。为了鼓励女儿勤奋有为，有时也写一两篇介绍兼勉励女儿的文章。
　　 众人的好评，不由让闻笑喜出望外。写诗的兴致不禁异常葱茏。接着短短几年就出了几部诗集，获得了“文学博士”“文学协学副主席”等诸多桂冠。知道的人们都羡慕异常，不禁脱口而出：“将门出将，相门有相，闻家女儿不简单。”
　　 去年过年时，闻笑从单位回家，正好遇着全国抗疫，与家人欢聚的时间较长。父母瞧着不断出息的女儿，喜上眉梢。一年不见，女儿越发长得肌骨均匀，红里透白。一双喜目楚楚动人，言谈举止温文尔雅。父女俩讨论诗歌写作时，屋内欢声笑语，听迷旁人。
　　 闻笑兴高采烈地说：“爸爸，写得多了，都不知再写啥了？”
　　 闻先生乐呵呵地答道：“大千世界，万物皆有灵，有什么不能写呢？只要有趣味，无论什么都可以作为材料。”
　　 笑笑听了，灵机一动。眉飞色舞着问：“那见不得人的东西也能写吗？”
　　 “何尝不能，只要你心思出奇，就能‘点石为金’。”父亲这番大胆的鼓舞，一时让笑笑创作的自由变得有如天马行空。
　　 父女俩谈得正兴奋，一旁看着电视的母亲忽然插话说：“老头子，你昏了头了！给娃指点也没个分寸。文章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写的。一个大姑娘写此不良的东西，自己就是不害臊，别人也会耻笑的。”
　　 闻先生扭过头，看着夫人微笑着说：“都啥年代了，有什么值得顾忌的。只要青年人敢想，用心做，一切物象在妙笔之下都有可能化腐朽为神奇。老婆子，你可不要小瞧了咱的孩子！”
　　 夫人忍不住笑着反诘道：“你也来写乌七八糟的，看人们的唾沫星会不会把你淹死？”
　　 “唉，你这老娘子，我就是受你限制太多，历来写的过于循规蹈矩，几乎没有青年观众。”
　　 “唏，只怪自己江郎才尽了。——如今青年人真是提摸不透，连咱笑笑写的诗，也云里雾里地让人看不懂。也不知道你那几个好唱赞歌的高人朋友，夸赞笑笑是真读明白了她的诗，还是为巴结讨好你呢？”
　　 不等母亲话声落地，笑笑急着笑道：“妈妈，你真不了解现在的情况。许许多多的青年写诗可疯着呢，你女儿还算守旧的一派。我几位伯伯人家不是有名望的大编辑，就是著名的文艺评论家。要是你女儿真写得差，话从几位德高望重的伯伯笔下道出来，能不担心惹笑话吗？女儿叫你欣赏，你老推说难领会，不感兴趣。”
　　 妈妈听了，慈祥地望着笑笑，柔声静气地说：“也许妈妈缺少对当代诗的领悟力，总之糟粕的东西不要用来作诗。”
　　 笑笑诡异地一笑，“妈妈放心吧，女儿可不会给咱家书香门第抹黑。”这时，父亲闻先生背过夫人朝女儿也神秘地一笑。父女俩在暗默中，敷衍了这番劝告。
　　 笑笑的母亲姓梅，取名传花，出身于当地的名门望族。生性静雅贤淑，待人亲切随和，体态丰满，气质雍容华贵。笑笑的父亲闻大作家，相貌堂堂，衣着讲究修饰，举止儒雅，风度翩翩。父母两人郎才女貌，伉俪情深。笑笑出生在这样优异的家庭，无比荣幸。自小优裕惯了的生活条件和良好教育，使得等笑还在中学时，就能诗能文，善歌善舞。如今大学一毕业便走上了教学岗位，正处在青春花红，品貌出众的好年华。笑笑性格开朗，为人豁达大度，兴趣爱好广泛，尤其喜好作诗。因为写得出类拔萃，人又漂亮，成了校园无比亮丽夺目的人物。
　　 笑笑这次回家过年，不仅从父亲那获得了许多写作上的经验，还读了许多中外文学名著。一时写诗的热情空前高涨。酝酿在胸中的腹稿翻江倒海起来。笑笑打算节尽假满后，回到学校便开始促笔成文。
　　 不久，闻笑回到了校园。每天面对书声琅琅的环境以及教学相长的刺激，越发诗意盎然。忽然有一天，诗兴大发，灵感接二连三地涌动着。最使她感觉着兴奋的是，她可以做两首以屎尿为题材别有深意的奇诗。古往今来能以屎尿作文成趣的，似乎还未有过一人。今天，我闻笑就要挑战一下材料禁区，别开生面，苦心孤诣地来两篇佳作。为表现孩童的无知无畏，或是学大人侍候妹妹弟弟，不妨写成：把屎捏在手里。还有一篇立意是为了表现孩童勇智双全，不妨写成：往人门上撒尿。瞬时，在激动与忐忑兴奋中，两篇自以为卓尔不群的小诗产生了。一连很长时间，闻笑一直处在作诗地冲动中，不断有诗作问世。等诗兴慢慢淡去，数了数，数量足可以结册出专辑了。寄给哪个出版社呢？这个可不难。属于闻家座上常客的四位伯伯无不争相要着闻笑的稿件。每每出版又十分快捷，伯伯们还连篇累牍地撰文夸赞诗作写得美轮美奂。
　　 果然正如过去一样，闻笑的新诗集被立马出版了。几位伯伯利用工作之便，一如往常，在祖国的四面八方为闻笑鼓噪宣传。当然还有许多文坛名人也群起响应，纷纷喝彩。热爱闻笑诗作的读者也赞不绝口，闻笑在诗坛的影响力一时日上中天。
　　 谁能料道！突然晴空一声惊雷。有个新锐的评论家把闻笑引为骄傲的那两首诗，唤做新诗的“屎尿体”。说，污染了文坛，触犯了公序良俗，留给读者的感觉是肮脏。令人厌恶。同时质疑：以这样的水准，尚能获奖？文坛是否存在着不正之风？此文一发表，便在社会上引起了惊涛骇浪。本是空前叫好的形势，陡然间风云突变，顿时嘲笑与奚落铺天盖地而来。闻笑觉得身边的人，不论同事还是学生都对自己投以惊异的目光，并对自己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打开手机，又无处不是针对自己的话题。
　　 从起初声名鹊起到霎时的一落千丈，闻笑感到有如被烈火炽烤般的难受。走路不敢抬头，说话不敢出大气，同事学生的目光没勇气对撞。
　　 怎么办呢？幸好再过三五天，寒假就到了。可以逃避回家了，依靠父母拿主意，考虑怎么应对舆论声浪。姑且先忍耐着装聋卖哑。
　　 时间速速。一晃闻笑就搭车回到了县城。从车站下车，打的直奔家门口。
　　 下车时，闻笑注意到门前停了好几辆车。走进院子，就见堂屋的客厅坐了不少人，心里不由一震，立时变得头重脚轻。由于父亲鼎鼎大名的缘故，家里时常有来访的人。每次逢着家里有客，总会听到父母与客人爽朗地说说笑笑，然而这一回却显得异常寂静，了无声息。母亲正对院门坐着，忽然抬眼看见了她。急忙迎了出来，满脸凝重地拉着闻笑的手臂，却一时说不出话来。闻笑无声地望着母亲，不觉一股热泪涌了上来，几乎就要流出来。
　　 母亲叮嘱她说：“屋里没有外人，平时最爱你的四位伯伯都来了，正和你爸商议着，看怎么应对才好。一会儿你爸爸说你，骂你都不要倔嘴。”闻笑声音哽咽着点点头。
　　
　　 闻笑鼓足勇气微笑着问候了四位伯伯，伯伯对笑笑照旧像平时一样温和亲切。但没有了平时那样的嘘寒问暖，个个显得拘谨不安。坐在书桌里的父亲，沉默着一语不发，闻笑不敢看父亲，父亲茫然地望着对面的墙壁发怔。
　　 过了好一会，闻先生才说：“回来了，放假了。”
　　 闻笑赶紧说：“放假了，我回来了。爸爸。”这时，笑笑才看清父亲满脸阴郁，气色沉闷，不禁伤心想得想哭。
　　 父亲接着安慰她不要太紧张，风波慢慢就会过去。并反复告诫它一定要从这件事吸取教训，以后可写可不写。再不要标新立异，自以为是了。同时又自我检讨着说，这也怪他。激励孩子创作时，忘了强调对美丑界限的把握。闻笑听了，恨不得立即出去号啕大哭一场。伯伯们见此情景，接连安慰说，事已至此，也不要太自责。我们平时只知道埋头创作，鼓励孩子，轻视了原则界限，没想到舆论抨击来得如此猛烈。
　　 身材高大，相貌威严的高占鼓伯伯说：“批评的声浪眼前正在激烈着，每天都有数不胜数的文章冒出。我迎刃着写了几篇劝息的文字。瞬间却成了围猎的对象。眼下不如撂下不管，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任它捣鼓着觉得是在向空气发怒，用不了多久就自然烟消云散了。”
　　 情绪有些激动，长相斯文的秦裕伯伯说：“这可不行。这是叫人装乌龟，文学评论的事任由他们上纲上线，弄得我们倒真像做了坏事，不敢出头露面。这岂不是默认了！现在不光说咱娃因人成名，还说是腐败作祟。罪名多大呀！”秦裕伯伯虽然说得愤愤不平，可就是想不出平息事态的办法。
　　 大腹便便的蒋寿伯伯接着说：“我看，也只能忍气吞声着装作哑了。要不就叫闻老弟依孩子的口气拟几篇乞哀告怜的文章，用来诉说此事给工作、家庭方方面面带来的痛苦，自己几乎到了崩溃要自杀的地步，请求给个诲过自新的机会。如此，或许能平息下来。”
　　 蒋寿伯伯说毕，室内谁也不置可否。屋内一时鸦雀无声，气氛愈显得压抑沉闷。还未表白观点的，外表深沉，少言寡语的宫笔臣伯伯最后不解地说：“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子，漫不经心或是心血来潮的一时冲动。怎么就会招来这么多人的声讨与捧杀，其目的究竟想怎样。难道我们过去都做错了，这次要夺我们的饭碗？”宫伯伯最后一句话，猛然间如雷过耳，惊得大家像要魂飞魄散。一时间大家把目光齐刷刷投向了闻先生。
　　 但此时的闻先生却像泥塑木雕一样，嘴上叼着香烟，似绸非绸着仰面发呆。急得闻夫人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闻夫人心中不由连连叫苦，平时看似无所不能的个个大才子，怎么一遇事都束手无策，竟拿不出一个稳妥可行的主意。
　　 正当闻家一屋的人心情烦乱，六神无主的时候。大门口忽然传来一位妇女的呵斥声：“少在这嚼舌根，都干正事去。”
　　 闻家人一听，知道是芸娘来了。这芸娘乡下人，常被闻家请来做家务，前一阵子家里有事，到今天忽然回来了。闻夫人和女儿赶紧走了出去，芸娘解释说，刚才几个闲人在门口指指点点，探头探脑。好在一声吆喝，都散了。
　　 芸娘快人快语，话还没说完，一眼看见笑笑，不等笑笑喊阿姨，就快步上前拉起笑笑的手臂，另一只手还在身上抚摸着，双眼充满慈祥与力量宽慰道：“阿姨一切都知道了，没有啥大事，我娃放心。他谁敢把你怎样，阿姨就先跟他拼命。来的路上，已经寻思好了。走，跟你妈进屋，咱里边说去。”
　　 这芸娘在闻家待了多年，因为做事勤恳，为人端直厚道，遇事有主见，行为大胆果敢。早赢得了全家的信任，平时等同家里人看待。芸娘也不以佣人自卑。凡是闻家大小事情，只要是棘手难办的，不等闻家开口，便主动献言献策。依此行事，无不称心如意。闻家虽系文化人，但不甚通达世务，遇事只会循规蹈矩，安常处顺而已。
　　 芸娘走进客厅，问过众人，也没怎么客套。见一个个常客都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当然，也心知肚明。自己也不忌讳造次。开口问道：“他伯伯们有了化解矛盾的想法了么？”众人瞬时明白她问的什么，但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芸娘口气沉稳地说：“大家看这么做行不？”刚一开口，忽又停了下来。
　　 众人莫名其妙，目不转睛地望着芸娘。
　　 芸娘说毕，顿了一下，目光停在闻先生身上。闻先生依旧一幅木然的样子，也不看着芸娘，只是点了一下头，示意芸娘往下说。而此时的闻夫人以及闻笑，自从芸娘一进大门，就感觉心神瞬间安静了许多。而那四位官高位显为闻笑树碑立传的功臣，此时也都把目光专注在芸娘身上。虽然芸娘长相五大三粗，衣着朴素，但声如洪钟，态度坚决，由不得使人刮目相看。
　　 “人家众怒不是没有原因的：小女子一成罪，大人九成罪。”芸娘一开口就开门见山，立马惊得全厅堂的人更加屏气凝神，继续静静地瞅着芸娘。
　　 芸娘说，她在乡下听了人们的议论：“学究家的女孩子做文章怎能写屎呢？这不是伤风害俗么？连老百姓都不愿直接说屎，含蓄地叫‘巴巴’或‘解手’，甚至连那大小便的字眼在日常对话中都很少用。文明人家又是大学先生的，怎么不知害臊呢？何况是给人家门上撒尿呢，本身就是肮脏的行为。遭人唾弃的是，作诗的反而用来体现自家娃的勇敢与应变能力——这不是好坏不分么？公然如此多巴巴的文字，却能堂而皇之的被评为优秀，难道授奖的人是瞎了眼还是瞎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