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得童年的时候，村里有个半疯的老婆婆，同辈人称她为“疯米婆子”，晚辈人称她为“疯米大娘”，我们这些小孩子，大人们让称其为“米奶奶”，但背地里伙伴们多称呼她为“疯米奶奶”。
　　 加个“疯”字，显然不够尊敬，是随大流，而且符合她的形象。打记事起，就知道她疯疯癫癫，常年一身脏兮兮的破黑衣服，花白的头发不见洗也不常梳，乱蓬蓬地随意扎在头巾中。晚上常不睡觉，有时在村里像幽魂一样游荡，还一边自言自语。白天不是去拣柴，就是去拔草，时不时在生产队的庄稼地里，偷几块地瓜或掰两穗玉米，队长也拿她没办法，总是睁一眼闭一眼。好在她从不贪多，也不固定偷哪块地和哪个生产队。一边偷庄稼，还一边念叨：“老头子为你们丢了命，你们就得养活我。”完全不避讳有人没人，也不管自己说的话有没有人听见。自言自语是她犯病时的常态。
　　 有次大队干部陪同公社领导下乡检查，恰巧看到她偷地瓜，出于上级领导在现场，大队干部要把她的东西与工具没收，并警告要处罚。谁知她根本不惧于有公社领导，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挥舞着镰刀，一副拼命的架势，嘴里不清不楚地说三道四，声言要去公社领导家里，与他的家人同吃同眠。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她虽有点疯，我们小孩子却也不怎么怕她。那时不懂事的我们常常招惹她，从没见她出手打过谁。惹急了，顶多被骂几句，或高举手中棍子，或满地寻找砖头，装腔作势地把我们吓得一溜烟逃散。远远的只听她骂骂咧咧，嘟嘟囔囔，听不懂说的是什么，骂的是谁，更不见追赶。
　　 关于“米”字，我们小孩子摸不着头脑，好像是因她丈夫的名字中带有“米”字吧。又好像不是，管她呢，与我们小孩子没有关系，也没兴趣去探究。
　　 值得探究的是她院中的那棵老枣树。每年端午节过后，青枝绿叶的树上结满了小青果，高高地探出土院墙，在夏风中摇曳，在晨露中闪辉，特别吸引我们的眼球。眼巴巴地盼到蝈蝈唱响黄豆地的时候，那些青豆豆长大，如一个个小铃铛，受天地之气，吸日月精华，逐渐地穿上红艳艳的外衣，像挂满一树的小红灯笼，又如待嫁的新娘，靓丽得可爱，靓丽得耀眼，靓丽得诱惑人。
　　 每到此时，米奶奶就日夜守护在枣树下，把放在她睡床里面，珍藏相伴多年的七尺红缨枪拿出来，绑上一些花花绿绿的布条，上面挑一顶破帽子，插在枣树旁边废弃的石磨眼里，不伦不类又威风凛凛。当然，这主要是为了吓唬天上偷嘴的鸟，也震慑地上贪吃的“猴崽子”。
　　 村里大多数人认为，疯米奶奶并没有全疯，疯的只是外表，疯的是岁月折磨下错乱的神经。太多的故事，太多的痛苦，发生在她身上，经年累月摧垮了她的意识，扭曲了她的心智，没有全疯，也不算正常。
　　
　　 二
　　 据爷爷辈的老人讲，当年米奶奶初来村里的时侯，黑发粉面，俏眉俊目，身材丰满，特有女人味，算得上是个大美人。只是一双未受过约束的大足，招来村中妇女们指指点点，议论了好多天。
　　 没人知道她娘家在何处，只知道她是被米爷从很远的地方领来的，姓张，娘家没有了亲人，年龄已有二十三岁。米爷只透露了这些，别的绝口不提，她也从不谈自己的身世，村里人哪得知晓。
　　 初来时她还带些异样口音，后来慢慢被村民同化，如身体一样，逐渐生根，开枝散叶，融入了这片黄土，融进了古老的村庄。
　　 与米爷成家的十年中，家里地里真是一把好手，街坊邻居都夸她能干，是个过日子的好媳妇。她家虽然只有祖上遗下的两亩瘦田与破旧老屋，但夫妻俩恩爱。她人勤快有力气，也肯吃苦，再加上劳作方便的大脚，场里、院里、田里、地里总能看见她劳作的身影，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也有甘甜。
　　 为人处事方面，米奶奶很快得到乡邻族人的认可，成为地地道道的村妇，融进村族的大家庭。天长日久再也没人猜测她的过去与身世。
　　 那时候，米爷经常外出，常常十天半月不回家，有人传说他可能加入了“土匪”，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并说城里的大门上，早就贴上了捉拿他的画影图形，悬赏大洋整整五百块。但更多的人相信他秘密加人了农会，跟着共产党闹革命。
　　 老实善良的村民们大都胆小怕事，村里人谁也不揭露这个秘密，更不会去领那坏良心的悬赏钱。
　　 米奶奶信任米爷，对他的事从不过问，外面的风言风语也不理会，一心持家，抚养膝下的一女一儿。照样像男人一样，打理家院的杂务，侍弄地里的庄稼，风风雨雨，任劳任怨，与世无争。
　　 秋天的雨下了一场又一场，秋天的风刮了一遍又一遍，每场秋风秋雨过后，天气就越加显凉。院中的老枣树，叶子一日黄似一日，黄透的树叶开始飘落，每天早起，院子里就铺满金黄的一层。
　　 米爷这次离家，已近月余，音信皆无，米奶奶心里越来越感到发慌发毛，每天无数次地透过雨水冲塌的院墙豁口，目光瞄向通向外地的村道，盼望着那熟悉的身影，盼望着米爷突然归来。夜里则和衣而卧，半宿半宿的难以入眠，外面每有风吹草动，即支起耳朵细听。若是猪拱圈、狗钻门弄出声响，她就立即抓起门后的红缨枪，到院子里查看一番。最后怀着失落，怀着担心回到床上辗转反侧。
　　 直到有一天，一个不认识的外乡人被族长领来，进门就给她深鞠一躬，含泪奉上一个布包和十块银元。她先是愣了很久，嘴里喃喃的自语道：“他可是答应过同我过一辈子的。”念叨了三遍，随后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声嘶力竭，哭得昏天暗地，哭得黄河倒流。
　　 米爷是被“地主还乡团”残害的。来人告诉族长，米爷是条好汉，也是条硬汉，面对凶恶的敌人，始终骂不绝口，最后被敌人残酷地割掉舌头，活活埋在黄土下。为神圣的信仰，为伟大的事业，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一身正气永存，精神可嘉，死得光荣，死得伟大。外乡人留下话说，现在还不是时机，待刘邓大军打过来，你们去八区找区长，联系把米兄的尸骨请回家。
　　 米奶奶不稀罕这份光荣，更不愿要这样的荣光，她需要活生生的米爷，她需要这一家人的天。哪怕是尸体也要找家来，埋入祖坟地，多年后好与他共穴同眠，永世再不分开。
　　 残酷的现实，米奶奶硬挺着没被击垮，三天后她把孩子打发去了族长家，只身一人悄悄出门。谁也不知道她冒着多大风险，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是爱支撑着她，信念支撑着她，亲情支撑着她，悲痛给了她胆气和力量。第三天夜里，一架驴车把米爷运回家，入祖归宗。
　　 从此她一根白头绳绑发，少了欢笑，少了言语，默默地带孩子过日子。
　　 看着她日渐失神的目光，村民可以想象她几多夜中难眠，望着熟睡的儿女，暗自流泪。可以想象失去男人的年轻女人，心里头积有多少苦水，生活中有多少艰难。族人常常帮助她，好心的姐妹们经常接济她，这多少使她痛苦的心里感到一些宽慰和温暖。
　　
　　 三
　　 屋漏偏遇连阴雨，第二年春天，院中的老枣树再次开花的时候，何曾想，米奶奶五岁的儿子染上天花，不幸夭折。双重的打击使这个坚强的农村妇女，再也难以承受，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泪流干了，眼睛失去了昔日的风采；风华磨消了，年龄好像一下苍老了许多；人消瘦了，不适合年龄的云纹过早地爬上脸庞。残酷的现实，风干了她曾经的美丽，击垮了她的精神。一个普普通通的，没文化的农村妇女，能做的只是承受，默默地承受，痛苦地承受。承受达到了极限，导致精神失常，常常几天几夜地不见睡觉，嘴里念叨着儿子的小名，满村子游荡寻找。寻找爱她的米爷，寻找失去的儿子。
　　 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又一支利箭射进她的心，没有愈合的伤口，流淌着殷红的鲜血，彻骨地痛。命运为什么这么无情，村人们无可奈何的叹息，她前世做了什么样的孽，好端端的今生受如此之痛苦。
　　 时间，唯有时间是世界上治疗痛苦最好的良药，一个多月后，她的精神有了些好转，神识开始清醒，但与之前的她比较仍然判若两人。好在有乡亲们的帮助，勉强度此天劫，维持了破碎的家。孩子还没长大，日子再苦也要继续。
　　 日子和着眼泪苦熬，岁月伴着痛苦延续。抚养米爷的遗孤女长大，是她全部的生命意义，也是她义不容辞的职责。也多亏有女儿，才给了她活下去的动力，艰难岁月中默默承受，阴晴冷暖下苦熬硬撑。虽然心智时有恍惚，精神不是完全正常，但她没忘记女儿，没忘记米爷。爱也是世界上最有效的强心剂，激励她坚持活着，激励她不能倒下，激励她完成养大与米爷共同女儿的信心。
　　 尽管精神有些问题，人们却奇怪地发现，她乐意别人称她“米婶子”、“米家屋里的”、甚至是“米婆子”。若记工分的小会记叫她“张氏”，反倒引起她的反感，甚至不承认或者“骂人”。
　　 困苦的日子，难以言喻的岁月，压得孤女寡母多次失去生活的勇气，人生的眷恋，融在骨子里的信念和爱，又使她苦苦支撑着家，顽强地挺立着岁月。米爷虽走，他留下的家不能散，他的遗孤必须抚养成人，这就是米奶奶的信念，一个大字不识农村妇女的情怀和她所理解的爱。
　　 曾经有几次，乡亲们心痛她孤女寡母，生活艰难，婶子大娘们在她精神稳定时劝她，再走一家或招赘一个男人，都被她坚决拒绝，她说：米爷救过她的命，两人发誓厮守一生，她生是米爷的人，死是米爷家的鬼，米爷先她而去，一定会在奈何桥头等她，等她一起共赴天堂。
　　 岁月无情，岁月留痕，米奶奶从中年走到老妇，精神时好时坏，身体渐渐变差。闺女养大后送出了门，成了家，几次来接她，但她不愿离开老屋，不愿离开米爷留给她的家，时刻把米爷留下的红缨枪，顺在睡床里面，日日相伴，时常擦拭，时常抚摸着自言自语。
　　
　　 四
　　 历史有很多不公平，也有很多无奈。米爷牺牲时，因当时的组织严重遭到破坏，也许是知情人同遭不幸，资料被损毁或遗失，一直以来乡亲们没有看到政府对米爷的说法，也许早就被定为烈士，只是久久以来，山高路远，或有这样那样的原因，米奶奶一直并不知晓。
　　 农村人就是这么朴实厚道，米奶奶没有能力和心情去找有关部门，也从没打算找政府讨要说法，只默默地承受痛苦，默默地承受命运，不管风云变幻，不在乎春花秋月，只为心中的信念而活，只为自己理解的那份爱而生存。一头花环，又能怎样，能复活活生生的米爷吗？能消除这些年的思念与痛苦吗？
　　 历史也最公平，哪怕暂时的疏忽，终究要还原于真实，终究要大白于天下，对的错不了，错的不容掩饰。
　　 1980年，一个在外地工作病退的老革命干部，回故乡归根，想在有生之年祭拜一下故去的老战友。他去了县城烈士陵园，无意中看到了米爷的名字，老革命人的责任心和情怀，使他打算探望一下烈士的遗属。待联系到村委会，了解到米奶奶的情况后，止不住老泪纵横，见面时，白发苍苍的老人，竟跪在米奶奶面前，泣不成声地喊了声：“嫂子！”
　　 记忆中的往事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前，滴滴浊泪涌出她们昏花的双眼。
　　 米奶奶苍老的脸上，没有表现出委屈和悲愤，只是呆呆地说：“唉－－，你们的米兄不够意思，不守诺言与我共同走到白头”。
　　 三十多年的痛苦，三十多年的思念，三十多年苦守的信念，此刻化作一声长叹，抱怨米爷没有信守诺言，与自己白头偕老。
　　 历史再一次感动人心，通过那个退休老干部的奔走，米奶奶享受到了本应该享受的国家待遇，人民没有忘记米爷，国家也只能用物质和荣誉来补偿米奶奶，以安抚烈士的英灵。
　　 社会必须还原并牢记过去的历史，米爷的名字将永垂不朽，平凡的米奶奶，当然被人们尊为一个伟大的农村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