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餐桌上的荤菜(散文)
我小时候,家里是难见到荤菜的。常常能吃到的,都是自家菜园里种的,像苦瓜,丝瓜一类。很多时候,晚餐的下饭菜,就是两大碗苦瓜,盛得满满的。全家五口的筷子在菜碗中穿梭,风卷残云般吃得干干净净。
鸡蛋很少吃,一般都是拿去换油换盐了,只有一种例外——就是“坏蛋”。
什么是“坏蛋”?春天来了,天气暖和了,鸡婆子想要孵化小鸡了。母亲就把三十多只鸡蛋放在鸡窝里,鸡婆子自觉地一动不动伏在那些鸡蛋上,用自己的体温,将它们孵化。不是每一只鸡蛋都能变成小鸡的,那些孵不出小鸡的就是“坏蛋”。
怎么挑出这些“坏蛋”呢?晚上,母亲点一盏煤油灯,将鸡婆子挪开,把鸡窝里的蛋,一个一个地在煤油灯下照来照去。据说,如果鸡蛋里有黑点的,就有可能会孵出小鸡来。那些没反应的,就是“坏蛋”。她把那些“坏蛋”挑出来煮熟后,就是嫩嫩滑滑的“水煮蛋”。她去园子里扯一把大蒜,去掉黄叶,将大蒜和水煮蛋放一起炒了,给我们补充营养。
那样的年岁里,勉强能吃饱,可孩子们都在长身体,光吃饱可不行,每家的大人,都在为餐桌上荤菜发愁。
我家隔壁那户姓牛,户主叫“牛有田”,据说,他的祖父在旧社会,一辈子租种地主家的田地,一直希望自家将来有田有粮,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到了牛有田这一代,分田到户,家家都有田有粮。
牛有田有五个女儿,一家人要穿衣吃饭,日子过得很清苦。五个孩子因为营养不良,个个面黄肌瘦,头发枯草一样,典型的“黄毛丫头”。牛有田为了给孩子们增加营养,经常到田里坝里摸田螺。那时候的田螺很肥大,会走。在半湿半干的稻田里,仔细瞧瞧,一条浅浅泥痕,就是田螺留下的。牛有田瞪着两只探照灯一样的眼睛,四下里巡逻,看见一只田螺,几步就奔过去捡起来,像拾到一枚宝贝。他捡了满满一桶,回来清洗干净,也是一样荤菜。田螺肉少,极为费神。
我的母亲为了让我们吃上一点荤菜,也是绞尽脑汁。
那时候容易弄到手的荤菜是鱼。我家屋后有一鱼塘,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每年以几百块钱的价格承包给私人。承包这个鱼塘的人,通常是德老头。到快过年时,就会“抓过年鱼”。德老头有模有样地看看日历,找一个有太阳的天气,把家里的抽水机搬过来,将池塘的水抽干。抽水机工作了一天一夜之后,池塘的水慢慢变浅,水面上可以看到鱼来来回回地游。岸边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有经验的老人,抽着旱烟袋,不时瞄一眼鱼塘里,他们能根据鱼在水里的痕迹,猜测出那是一头什么样的鱼,有多重。等到鱼塘的水,只能淹没到人的大腿时,德老头就率领他的两个儿子,一齐下水,将一尾尾草鱼,链鱼,鲤鱼都捉进大水桶里。他们父子三人,不停地在水里穿梭,偶尔捉到一条大鱼,岸上看客们纷纷叫好。
德老头觉得大鱼都已经捉得差不多了,就会招呼岸上围观的人:“你们别看着,也下来捉鱼。”
每到这个时候,母亲就会脱了鞋袜,赤脚下塘。我不知道她冷不冷,但我想她是冷的,那是农历十二月底,过小年的前后几天,有时候,岸边上积雪尚未消融,母亲赤脚踩在上面,眉头也不皱一下。
母亲左手拿水桶,右手持网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面,捕捉着鱼的讯息,只要那些鱼在水里露一个头,母亲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的网罩扑过去,鱼就会被捉住。待到水桶装满之后,母亲就叫我提回去,重新换一只水桶给她。
大半日之后,池塘里再也看不到鱼的踪迹了,人们陆陆续续上了岸,母亲也跟着人群,恋恋不舍地上来了。
鱼是捉回来了,怎么变成一道菜,后续的工作还有很多。母亲将捉回来的鱼,在一个大水缸里养着,让它们在清水里吐掉泥腥味,再把它们分类处理。生命力强的鱼,母亲就让它们继续呆在大水缸里。那些奄奄一息的,母亲把它们捞起来,用刀子剖开腹部,将内脏全扔了,还有鱼头,也是要扔掉的。经过这样处理后的鱼,只剩下一点最好的肉了。母亲将它们用盐腌上一天一夜,趁着有太阳,一条条摊开来,在太阳下曝晒,隔上两个小时,她就要筷子翻一翻,这样晒上五六天之后,鱼全部都干了。母亲将它们收起来,用一个蛇皮袋子装好,这就是我们家一整年的荤菜。
后来,日子慢慢好了,餐桌上鱼肉不断,当年那些穷困的日子,似乎一下子走得好远。逢年过节,我们回老家,总会对母亲说:“别搞太荤的,多炒点自家种的蔬菜。”
我家屋后的鱼塘,依然是集体财产,但已经找不到人承包了。队长怕鱼塘荒掉,还是叫德老头承包。德老头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老头,头发全白了,一脸的皱纹。他承包着鱼塘,到了年底,依旧扛着潜水泵去抽水,等水抽着差不多时,德老头发现已经找不到人帮他捉鱼了。他的两个儿子,在城里买了房子,根本不稀罕他的那点鱼。德老头没有办法,只得哆哆嗦嗦下了水,稍稍捉了几条大的,就上岸了。德老头想像以前一样,叫乡邻们去抓点鱼,结果一看,岸边上静悄悄的,一个围观的人也没有。他觉得无趣极了,挑起那些鱼回家了。
前年,母亲在大冷天里,还悄悄地下水去抓鱼。抓回来后发现,既没有人给她提桶,也没有人帮她剖鱼。她将鱼晒干后,打电话叫我们去拿,我们都说“不要”。妹妹得知她大冬天赤着脚去塘里抓鱼,气得脸都绿了,狠狠地说了她一顿。
今年又到“抓过年鱼”的时节,我打电话和母亲闲聊中,说到了抓鱼的事,问她还去不去?她忙着向我表决心:“不去了,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我的母亲在她老年的时候,终于摆脱了要为荤菜发愁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