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记忆四篇(古体散文)
青州遇盲人被欺
纪元1968年,已不记何月日矣。余从济南归家,至青州,下火车,之汽车站候车。方坐定,便闻训斥之声。其声尖如刀,极凶。余旁顾,见一人持帚挺胸而立。其人矮而肥,然气势胜于恶吏。被斥者乃一盲人,敝履破衣,面色忧郁。持帚者曰:“瞎驴,若何坐此位?”盲者辩曰:“此非我可坐之位耶?盲者亦人也,何辱我为驴?”持帚者曰:“观尔蓬头垢面,嗅尔满身腥臭,污我也,速滚!”盲者曰:“吾可怜一盲者,汝何如此凶耶?”持帚者曰:“盲者若何?天教如此,尚何可怨?”盲者欲哭泪干,长太息以掩面,继而茫然摆首左右,似求为说情者。然满室旅人,皆漠然无相助意。于是持帚者愈凶,目眦欲裂曰:“速滚!”引臂拽之,然似嫌污秽而缩。
余不忍赌盲者之无助,更不满持帚者之蛮横,挺身而立曰:“尔何所依仗,竟欺一残废之人?”持帚者曰:“与尔何亲何故?闲事勿管!”余曰:“非亲非故,仗义而已!”作拳击状。
当是时也,旅客围聚而至。多责盲者,亦有责我犬捉鼠者。
时一军官在侧,指斥持帚者曰:“法权也!弱者安可欺哉!”持帚者畏军官之势,骤敛其威风,默然转身而去。众亦转而议持帚者之谬,而稍敬于我。
呜呼,持帚者之蛮横,盲者之可悯,旅客当观之在目,却不辨是非,媚强而鄙弱,悲哉!今美帝无道,无中生有,颠倒乾坤,甩锅中国,实豪强恶霸之属。而诸国仍助纣为虐,亲之若家犬,不亦类此乎?故弱者当自强,独立于世,不可仅冀人同情。善而强,仰者必众,善而弱,众恒鄙之,信夫!
女童
纪元一九五五年,余方九岁,学于鱼台完小前良店分校。此校无院。一日课间,于院边断墙处,见一女童独坐。身侧置一破竹篮,篮内有一破瓢。是童也,年八岁许,乱发凝饼,面有菜色,双目无光,衣衫褴褛,两足露趾。最不忍看者,其十指皆脓血污秽也。当其时也,正以两手掌捧干煎饼咬食,而煎饼已为脓血所污。
余虽年幼——按今人所言,情商尚未发育之年纪——然见此情景,亦遽然心如刀割,泪眼朦胧矣。
同学有年稍长者问之,然女童无语。再问,其言弱如蜂,断续良久,始略知其遭遇:女童五岁时,冬日大雪,自出门玩耍,不料跌入雪洞。因无力爬出,而雪未霁,洞口被埋,家人寻觅无果,遂失去信心。不料翌日为邻人发现救出,已冻僵矣。父母无知,以火烤之,遂发炎,以至双手致残。而父母狠心,以为此女将终生无所用,于是逐之出家门,使自行乞为生。可怜女童,昼乞食于乡间胡同,夜宿于村旁草垛,而其手流脓不止,始而疼痛难忍,日久随人之麻木而麻木矣。
此事已过六十五年矣,至今时时闪现于脑际,常为之断肠难忍。吾所不解者,世间竟有此狠心父母,禽兽未必如此也!余又自恨冷血之甚,未曾有丝毫帮助于女童。不知此女今尚在乎?抑或上天垂怜,使之免于苦难,而早进天堂乎?
否!余宁信其尚在,双手已愈,子孝女贤,孙辈成才,沐盛世之甘露,暮年熙熙而乐也!
幼儿之尊
人生之初,脑如云雾。稍长,便有片段记忆,然此未必惊天之事,琐屑而刺激重者,亦可刻于孩童之心,使终生不忘。
余生于刘家胡同,能独步时便常出入邻人之家。时里外不分,以为人亦自家。是年秋,一日,自入前邻。启门而入,见院内地上有花生晾晒,即手捡其一,口撕外壳剥之。时未觉有错,坦然而食。
邻妇从厨出,见此厉色曰:“馋虫,安可食吾之物,以为在尔家乎?”余虽幼,食人之物不觉耻,听人训斥则伤其自尊。况此人素和善,余常近之,不解今日怒气何来也。余见其颈红耳赤,惧而离其家。从此不入其门矣。
自尊,无论贵贱,贫富,妍媸,人皆有之,故不可轻侮之。此常理也。然世人不知婴幼儿亦有是心也。斯谬矣!
习乐
余少不善唱,然每闻人歌,辄心动焉。纪元1961年,族叔自新疆来,奏二胡以饷乡邻,老幼皆愿聆听。我见其目视前方,右引弓而左揉弦,所奏《良宵》等曲,悦耳非常,心生叹服。又为吹箫,萧声呜呜然,如泣如诉,悲而美,扣人心弦。余羡慕甚。于是徒步十五里,之县城购萧一把,归而习之。然不知此器习之甚难,久日不得要领,遂弃之。
时余在莒南一中。校设乐队,每听其合奏,心潮激荡,恨不能参与,又自叹不才,无人荐也。
本村方生玉西,长于余,好音乐,尝以兔皮竹筒自制二胡一把,昼夜练习,自学成才。余每聆其奏,辙心动神摇,跃跃欲试。方氏递我以二胡,余试之,有杀鸡之音。方氏曰:汝可先学简谱,照谱习之。余曰:“吾向不善唱。至于乐谱,小学曾学于师,然终不能自读,仅有感觉而已。”
方生曰:“此亦不难,在于志也。”
时有狂人,闻吾欲学音乐,笑而止之曰:“音乐者,非天才不能入其门也。吾观尔相貌,断乎非音乐之才,何费心劳神耶?”余闻此语,如饮冰水,顿觉心凉,自叹无才,不再想音乐之事。”
一日,方生问余曰:“尔尚有志于学音乐乎?”余以实告之。方曰:“此等狂人,腹中空空,夜郎自大,其言不必在意!有志者事竟成,我观尔有音乐之才。至于成功与否,在乎志也。”
自此,每日晚学于方生,常至夜深。
其间有女教师笑我曰:“音乐,即有素质,亦须幼年学起,故农家子成功者极少。”然因方生之鼓励,终未退缩。昼夜琢磨,行坐皆唱,不数日即能阅读简谱矣。
音乐美术之类,须天才,信然。然若努力,虽不能登堂入室,亦可入其门。后音乐伴我一生,于二胡、手风琴等,虽不精亦稍谙。又喜唱高亢雄壮之歌,如《满江红》与毛泽东诗词。退休后,自拍自制影视,受益于文学之爱好、摄影之技艺,配乐时又得益于音乐知识。
当年方生玉西,六十年后之今日,当称其为方公矣。彼乃吾音乐之引路人,若非彼之故励引导,余将不知音乐为何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