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家乡的古槐(散文)
家乡位于陕西中部,地处关中盆地北边的土塬上。东面与青山相对,夹在中间的是纵横交错的深沟。沟谷在贴近青山的脚底地势最低同时又很狭窄。四周的流水汇聚而来,形成河流。这河流的名字就是成语“泾渭分明”中的泾河,它上游的发源地在遥远的宁夏六盘山,一路兼收并蓄各道细流,最后奔腾咆哮到我们这里后被虎踞龙盘的山脉锁成咽喉似的形状,再往南它将落下数千丈的山口注入渭河。故而那享誉国内外的东庄高坝工程便在家乡选址建设。
由于沟谷过于宽阔交错,站在村东只能听见水声,却望不见河面。这泾河无疑是村外的一处名胜,同样的名胜还有老街的两株古槐,以及古槐东边相距不远的老庙。
老庙别名高庙。为啥又叫高呢?顾名思义,一是指所建位置地面隆起,二是指殿堂建筑巍峨辉煌,三是指年月久远,由多代人添砖加瓦陆续投建而成。但作为历史古迹的旧物,就连一砖一瓦也早已经荡然无存。众所周知的原因是捣毁于“文革”。
传说高庙有多重大殿,脊檐飞甍跃瓴,气势无比壮美。院内外古木参天,香火隆盛,人们进进出出十分热闹。更有一口古钟大如磨盘,钟上有铭文有雕饰,十分精美。敲钟报时,声传数十里之广。此时不管是在家的还是行路的或是在田畴正干活的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倾听这悦耳的钟声。这口钟真是十分罕见的渲染乡情的宝物,整座庙宇修建得幽曲别致,宏伟漂亮,十分招人喜爱。这中间不知花费了多少银两和功夫,更不知攒集了多少能工巧匠的精美心思。然而一场运动,把意识界的怒火对着古物宣泄,竟至消灭殆尽。时至今日,犹感心痛。
老街北端的两株古槐,同巷中的人们朝夕相处,水乳交融,说起来情谊深长。探究树龄恐怕有几百岁了。同样的巨木方圆百十里绝无仅有。这对在乡僻环境中长成的我们来说,既感觉亲切又无比自豪。你看,这两株都有数围之粗,苍皮嶙峋,树干枝外生枝,树冠遮天蔽日,繁茂纷披。同时两株枝叶相连,相依相扶,仿佛一对夫妇立在天地间,栉风沐雨,同享岁月。
我出生的庭院刚好位于树下南边,正好在树梢的边缘。每天大清早,雄鸡报晓一过,窗外微微发亮,树上就传来无数鸟儿热烈的叫声。每到黄昏又是同样的情景。这真像晨钟暮鼓一般,激励人早起下田劳作,到时又唤人及早休息。
家乡的迷信,认为树木一过于庞大就会成精,能在人身上作祟。于是每每有谁病了,家里人就会用长长的泡钉子,隔着小小的三角红布钉在树身。经年累月下来,两株古槐周身布满了土钉。或许真有树神在体,公然毫发未损,一如既往的苍翠茂盛。但到了今天,陶冶在文化与新风尚的氛围中,人们早就废弃了这道迷信,不但主动拔除了老钉更逢着结婚满月等喜庆事,还会给这两株仙木披红挂绿地系上象征着吉利的被面。
记得小时在我身上发生过一件奇事,这奇事可是与古槐相关的。事后祖母把那看作不可思议。大约是长孙的原因,兼或又是祖父一生打拼不得志的原因。在我还很幼小的时候,家里上下对我异常溺爱。日常主要抚育我的是我那两个年迈的祖母,那时祖母都快七十岁了,满头银发,身体羸弱。时代的创痕留下三寸金莲,俩祖母走起路来总是颤巍巍的,叫人很耽心。听说小时我爱哭闹,为哄我安静俩祖母交替地背着我前村后寨地转悠,为此受了不少的劳累。却不见口吐一声怨气,总是慈祥地对着我微笑着。
那时生活艰辛,物质匮乏。大人依靠畜力干着繁重的农活,吃用又非常粗劣。据说大肉全年中只有在年关才能尝到几口,可是为我着想却总要设法弄来,实来无钱买时便把家中仅有的美食——鸡蛋变着花样做给我吃,自始自终老人们却不曾吃得一口,哪怕是尝一下也舍不得。以后自己渐渐长大,开始懂得事理才知道,我们曾是一个大家,世代相传的礼教早已深入骨髓,先人后己,尊老爱幼的奉献意识如影随形地挥之不去。
就在我六岁那一年的暑天夜里,忽然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有两个像人又不像人的老人紧跟着我转。白胡子长长的那个双手捧着一样东西要我接,而另一个银发飘飘的老奶奶却吓唬着不许我拿。自己好生奇怪,看那东西像书籍又似乎不是,过细地看,终究朦朦胧胧的总不分明。老爷爷非常和蔼一个劲走近我,温和地说着奇怪的话,我感觉像布谷鸟的声音,怎么也不像人语。而那老奶奶牵着我的手不住躲避着,怕我接那东西。还急切地告诫我,千万别接,那是压肩的坏东西。接了你会受罪。说来稀奇的是老奶奶说得我竟听得清清楚楚,与正常的人声一模一样。
几乎是一整天,我被这对儿意见相悖的老人纠缠着,任凭我慢走还是快跑总摆脱不了她们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地拉扯。最后自己在疲倦与恐惧中惊醒了过来,但从此后夜夜睡眠恍恍惚惚,并伴有淋漓的虚汗。家中为此带我先上县城大医院治疗,最后又去咸阳西安看病,前后吃药打针达半年之长仍不见好。最后家里都失了主宰,只好道听途说地乱投郎中,什么祖传什么华佗转世等等都一一看过,可是依然不见丝毫好转。最后连从来不信神的父母也同意找神来试一试。于是我们方圆几十里名声最大的几个神仙一齐被请了来,众口一词地说我是被凶鬼缠身,幸好请到了他们这些大神。并信誓旦旦地保证当日祛邪,一安永安。于是在一通降妖除怪之后,还杀了两只活蹦乱跳的雄鸡,把心脏剜出来覆盖在我胸口,说停一会取下给娃煎炒后吃下,一切邪气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谁知事与愿违,当天晚上我的病症反倒有增无减。这下弄得全家都堕入了迷宫,简直到了绝望的地步。我的两个祖母尤其为我操心,每逢夜晚轮流值守在我身边,一眼不眨地看护着我,防备着有什么邪魔扑身。家中大人及亲戚为老人健康忧虑,要来替换,老人坚决不依,唯恐别人打盹纳闷。尽管每晚躺在祖母眼皮前,折磨人的恍惚虚汗一切如故。就这样过了好几天,忽然一天中午槐树下人声鼎沸。两祖母听见巷子喧哗,出门一看。原来是来了一位陌生的老年货郎,挑的全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泥塑的木偶,有彩印的小人书,书中的绘画与山海经的插图如出一辙,不伦不类。吸引了一巷的大人小孩都来围观,不少好动的儿童围着货担兴奋地大喊大叫。祖母正要离去,那位素不相识的货郎老人却喊祖母过去,说:“你俩半年前在叱干跟集时掉了门帘上一个铃铛,当时喊你俩却走远了。幸好如今还记着。给!快接着!”货郎把用红纸包裹着的铃铛塞给尚在迟疑的祖母。他看祖母握着东西仍在纳闷,不耐烦地高声喊道:“啥记性!连丢了的东西都忘了。快回去慢慢看。说不定你孙子还缺玩具呢。”这孙子的一句话,忽儿提醒了祖母。
那会儿我正在吃午饭没有出去,再则自我生病后老人怕我撞邪一般不许我出家门。等急忙走进屋,我饭也正好吃毕。祖母两人在我面前打开看时,除了一颗金色锃亮发光的铃铛,奇怪的是用来包裹的纸不相称的大而且写着毛笔字。好在两祖母都识字。大意是,我为通天使者,察觉村中树神造访了你家孩童。儿童受惊,特来解忧。此事切莫声张。关于解忧的办法就是把那纸烧成灰,用水服下。到此两祖母方才如梦初醒,怪不得怎么也想不起叱干集市遗物的事来。
两祖母在半信半疑中烧了纸,让我冲水喝了。当时祖母的心态想来是寄希望能够绝处逢生,全然是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无奈之举。可是事实终归是事实,说是奇迹完全不假。当天夜里我睡得十分安稳,连一丝一毫的迷糊也没有。就连那冒了半年多的虚汗竟也立地止息了。自此以后而且从未复发过,完全康复得和病前一个样了。这对发愁焦急了半年的全家来说,简直喜从天降。同时大家把这件事看得不可思议,一致认为我有神人搭救。有关那位鹤发童颜的货郎老者的音信,家里一直留心打听,多年以来竟也一无所得。村中的乡亲也觉得货郎蛮奇异的,那天老人担来的所有奇珍异品几乎被卖光。照常理老人会常来常往的,可是一去便黄鹤不复返。
好多年以后,家乡因地制宜地发展起了苹果栽培,生活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开始修建住宅,购买小车。可是我那两位含辛茹苦了一生的老奶奶却未等到物质条件优渥的时候便相继谢世了。现在,当着2020年如泪似线的雨天,我忽而想到槐树勾起了对两祖母的思念,禁不住地一阵阵感到鼻胀眼酸。至于幼时经历过的这件奇事,说来人们大多不会相信,因而自己多年以来总是守口如瓶。
直到昨天偶然遇见一位久违多年的高中同学,知道他医科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临床工作。坐下闲聊时我才把我幼年奇怪的一幕说给他听。出乎意料他与众不同的反应是完全相信我说的是事实。他对货担老人的解释是特异功能。对我如此应验的痊愈解释是巧合。他说人体在幼时因某些矿物元素不足往往会出现幻觉,但人体又有自我疗养的功能,往往到一定时候就会不约而愈。世上一般的医生虽然医术平庸到万分,但依然能够养家糊口的原因就在这里。听了他的话我忽然芧塞顿开:与其说是神人搭救了我,不如说是袓母救了我。而那树神并不是有害于我,只在望铁不成钢。
本文到最后,我差点忘记了最重要的一句话。突然记起了祖母临终说着的同一句话:“我死后会变作新树神。不光庇佑咱们全家还要庇佑全村所有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