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人间值得】腊八粥香(征文·散文)
红楼第十九回中,宝玉信口编了“耗子精偷香芋”的小故事,气逗黛玉。
同卧争枕,一个是芳气笼人,一个是醉魂酥骨,究竟不犯一些淫意?幼时,那些藏在香芋中的儿女情长,哪里抵得上,一锅腊八粥里沸腾的食趣与五蕴?
一
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一时心血来潮,要喝儿时的粥。
尝遍珍馐的朱皇帝,怎能再吃出当年的味道,不过是枉费了御膳房一番辛劳。想当初,由鼠洞里扒掏的豆类谷物、经柴火熬就的“大杂烩”,于小重八而言,是童稚饱腹的刚需。
缺吃少粮时代,挨饿且馋嘴的孩童,又和小重八有啥两样?大集体生活时,我家贫寒。我记得,几颗鸟儿遗落的花生,村里人给的皱巴巴的梨或枣,妈妈也要喜滋滋地塞给我们。
父亲工资7元,支应全家油盐酱醋、迎客送往等开销。妈妈即使抢着干重活累活,苦工分也不足以支付五口之家的口粮及应上缴的税、费款项。我记得,为了一家人细水长流过日子,妈妈的节俭与“盘算”。在出工的往返路上,她带着镰刀和背篓,随手“收割”柴火,供应我家和外婆家所需。
我也记得,熬一锅腊八粥,妈妈如何变魔术一样带给我们惊喜和美味。腊八前一晚,妈妈翻箱倒柜,收罗一堆食材,和父亲一起准备:洗糯米、泡红枣、舂花生(小碓窝)、切萝卜段、削土豆、剥核桃仁、拣扁豆、去葡萄蒂……我们蹭在一旁,会吃到几颗花生,几瓣核桃。
腊八节到了。
妈妈站在香气蒸腾的锅前,粗壮的手臂握着一把木勺,对着一大锅汤水,横撇竖捺,左右开弓。木勺所过之处,豆兵蹦起,米将下落……它们在喧争,它们在蹦极。咕嘟咕嘟,喧哗不止。左高一丢丢……右低一丢丢……再低……再高……一丢丢嘛。君妹粗而童稚的女音,从两厦门、一对大柱子、响到了堂屋,最后在灶房门口炸响。百姓爱老幺。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敢跟严苛的父亲对抗,正指挥父亲和亚哥贴对子呢。
我守在灶门前,喂一缕柴草,红红的火苗舔着锅底,响在我七岁的脸上,噼噼啪啪。妈妈利利落落地搅起一锅粥香,也搅动着岁月之河。
咕嘟咕嘟。豆子们开花了,稠稠浓浓,就可以起锅了。供一碗腊八粥,焚香,燃烛,先恭请灶君神佛,再祭祀先辈祖宗。最后,人人手捧一碗,奖一勺白砂糖,用筷子往口里捞,满嘴都是万物生长的气息与味儿。
二
快,趁热喝一碗腊八粥。一股甜香冲鼻而来。肿眼泡皮的我撑坐起身,下体又一阵撕裂般的疼。肚里放空了。那个饿啊,准能吞下一头大象。我接过碗,一勺一勺往口里刨。余光却斜向我的小不点:兔耳朵帽子下,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小嘴蠕动着,睡得正香。这就是我和刺猬的宝贝疙瘩。芸丫头。
月母子打尖,要吃红糖蛋。一条东街跑到头,就一家粥店。店老板听说是添丁,白送了红糖。妈妈絮叨着,又为我拢一拢羽绒服。
糯香,沙甜,不过赶不上妈妈的手艺。我咕噜了一句。
月母子,可不能敞了风。3号床产妇的婆婆接口道。一声不吭,就把娃儿生下来了。我家小媳妇都二胎了,还撕心裂肺地呻唤了一晚,吵得耳聋倒听的……我媳妇明天出院了,我再帮你公公家传个信儿。
寒冬腊月的,哪有什么农活忙,不就是生了女娃……劳烦啦。妈妈赶紧补了一串话。
咋个说,都是鬼门关走了一遭!一儿一女,我不用再受刑了。4号床的产妇恹恹地道,她的小胖儿正含了她半掩半露的大奶子,吧唧有声。
熬了两天两夜,2号床的母女太能耐了。我瞅瞅忙前忙后的妈妈,又瞅瞅怀里的芸丫头,泪流满面。
我妈妈才最能耐!想当年,妈妈自己给自己接生。摇曳的柴油灯下,妈妈不吭声,我也不叫唤,奶奶一墙之隔,硬是一点声响都没听到。
母女连心。没有妈妈,哪有我,哪有芸丫头。
生小孩,不就是一场生死决斗吗?
保大人,也保小孩!刺猬沙哑的回音,妈妈急促的脚步声,还在耳畔回响。
保大人,也要保小孩。使把劲,再使把劲。脐带绕脖,再打针,输氧……惨白的白炽灯下,发令的,助产的,妇产室里满是晃动的声响。
一只温润的大手,用力扣着我的掌心。刺猬在。我在产床上,小芸丫头在子宫里。
一波波密集的疼……好黑的头发——头出来了——再用力——再向下!护士在推压,我在发力,她也在发力。我真实地感觉到,一个蛙泳的小人儿,顺着窄窄的通道,向着光亮奔游,向着自由滑翔。
我的体内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我双目死盯着天花板,双腿分开到了极致,屁股浸在黏糊糊的血水中……
哇哇哇……好乖哟……女娃儿呢!金属剪的冰冷剪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疼,从下体传遍全身。如释重负的我失去了知觉。
菩萨开眼了。母女平安!妈妈一脸神采。
吭……吭……吭……小人精,还没吃一口奶,就拉臭臭了?
粉毯解开了,拉开尿布一看,果真一滩碎“蛋花”。一阵乱蹬,小胖腿翘了起来。
妈,我来,你先吃点猪蹄。一道黑影闪了进来。刺猬拎着网兜赶来了。他放下网兜,抄起枕边的草纸,往小屁屁伸去,通红的脸却扭向一旁。当了爸爸还害羞。妈妈一把抢过草纸,揉了揉,轻轻地靠上小屁屁。
兑点温水,给芸丫头洗洗。舀碗猪蹄,给媳妇补补。明天开始,你该上课就上课,月母子有我。线拆了,出院了,我们回到潼中小家。那时之家,大通房,后接小厨房和小单间。妈妈住小单间,穿梭在不足20平米的空间中,照顾我和芸丫头。
公公婆婆来过一次,补送“彩礼”,捎来两根猪腿、两套小衣,当日就回去了。初为人父,刺猬从头学起。初为人母,奶水不足的我,也手忙脚乱。年节前一天,妈妈回了一趟郑家坝,我们就抓了狂。
奶粉不吃,米浆不喝,芸丫头叼着奶子,哭闹了一整天。我也坐了一整天,腰痛得直不起,乳头肿成了包子。刺猬一直也没消停。一忽儿,抱着哄芸丫头,一忽儿,跑到校外河沟去洗尿片,一忽儿,又在小厨房捅煤炉,剁排骨。
几十张尿片,不是湿的就是脏的。芸丫头囫囵着裹了两层童毯。我肚里只装了妈妈清早做的一碗油茶,刺猬煮的几个荷包蛋。
天擦黑,妈妈回来了。炭火暖起来了,一排万花旗的尿片挂起来了,喝足了米糊子、穿上内衣的芸丫头睡了,啃了一海碗香芋排骨的我,又被灌了一碗红糖蛋,美美地躺下了。
妈妈坐在灯下,一边清拣带回的“战利品”:赤豆、核桃、红枣、糯米、花生、挂面、腊肠,一边与我唠家常。出胎时带了病气,又挑嘴,有佛祖庇佑,虽多波折,倒也一生无忧。八字测命,是你父亲的绝活。他的话,你要记住。“男人是个耙,女人是个匣”。刺猬好学,就多匀一点时间给他。会盘算,懂节俭,小日子就会越过越好……
妈妈的慈容和服侍我的细节,我初为人母的慌乱与欣喜,时隔几十年,我记得一清二楚。
1991年,年在我家。
三
驱邪,拨路,拜师……卧床半年,我的妈妈,竟奇迹般地好了。她下地干活,饲养猪鸡,也持斋诵经,行若常人。只是时不时说些莫名其妙地话,也会讲些离奇的幻象……
那是1983年的陈年旧事。那时,我是初中生了。
年轻时痴迷戏剧而习得的好口才,故事资粮,全是妈妈的“武器”。她逮着机会就传布她的领悟和“佛理”。水滴石穿,父亲成了她的道友。无独有偶。初三的芸儿回川借读,寄住外婆家。芸儿读修仙小说,外婆外爷看的是佛学修行记录片和一些禅理故事。出行择吉日,有病拜菩萨,画符咒,请神水,梦中学法,抄写佛经……这些所谓的“道行”,在五蕴之内?
父亲一生中,有因工作突出与周总理握手的殊荣,有当乡村教师培养学生的喜乐和享受退休津贴的福利……修心,做人,父母都是无可挑剔的。可,患了脑瘤的父亲,拒绝开颅,却因肿瘤占位,完全失去了行走能力。缠绵病榻的他,一遍遍地抄写心经,一次次地诵读楞念咒,期待可以消业驱病,重新站起来。绝望之际,父亲接受了125碘粒子植入术,然,病情每况愈下,只熬了一年就走了。
女儿,我这一生,被你妈妈带偏了……这是父亲生前最痛的领悟。
迷信神灵,不接受常规体检和积极治疗是何其愚痴!
2018年,妈妈因殇痛而大病。在我和亚弟的恳请中,妈妈积极手术,获得了新生。她放下愚痴,渐由迷信转向正信、正见。
2020年,芸儿因幻触入院。心经说,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芸儿的苦厄,谁来渡?她吃过蛇胆和鸽子,也吃过胎衣,还吃过无数的民间偏方,几乎是以药当饭……稍一感冒,她就会毫无征兆地抽搐,然后不省人事……躺一天,该上学还去上学。
喝了腊八,芸儿又虚长一岁。寒来暑往,每一次的身体历险和心灵伤害,我和刺猬都没有缺席。但,那份蚀骨的痛,同学的白眼,却无人能替。
我修心理咨询师,芸儿就读各种心理“鸡汤”书……跨入大学,她奇迹般地甩掉了病,也甩掉了自卑,却被各种莫名的梦魇困绕,始而精神不济,渐至头晕头疼,乃至于出现幻觉幻触……
那时,正值学院迁建。我在图书馆家具清算、图书打包、助理和志愿者的招募和调度中,疲于奔命。一下班,随便塞几口,就又匆匆赶往医院,和医生对接,予芸儿信心……在昏暗的过道里,我拉着她的手,一趟趟地走过去,走过来。夜深了,疲惫的芸儿睡熟了,我独自躺在硬硬的木椅上辗转……
妈妈飞越千山万水,来到了宁波。她接过我的担子,开始医院的陪护生活:督促服药,开解心结,陪伴做各种康复治疗。
人间苦厄,自渡渡人。满头白发的妈妈说到做到。她是医院里最年长的家属陪护,也是我和芸儿最安全的心理依靠。
张贴心经,抄写楞严经,清供花木,置备香案和蒲团……我张罗好一切,把祖孙俩接回了家。
开天眼,梦中传法,灵异体验……那些奇葩说,虽则一度影响了芸儿,但我也不再害怕。因为我深知,生活的领悟和佛学的精进,妈妈已然是智性的习佛人了。
我以行动默许了妈妈的心理引渡和佛教洗脑。我笃信,妈妈的奇迹,会在芸儿身上重现。
其实,生命中的违缘、恶缘不必躲。一念忏悔,方得圆满……
四
《祀记·郊特牲》说,蜡祭是“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上古起,蜡祭以八方食品和米并煮香粥,祭祀祖先和神灵,也含有合聚万物、调和千灵、祈求丰收和吉祥、祛疫迎祥的寓意。
佛教里,腊日与吉日(佛祖释迦牟尼悟道成佛日)合为一体,又称“法宝节”。
故,腊八当日,寺观里,人家里,都在熬腊八粥。在妈妈的心里,腊八节,喝腊八粥是一件正经大事。袅绕的香雾中,我和妈妈站在了2020年甬城一隅的现代厨房中。
雁子,你这也算腊八粥?玻璃门前,妈妈歪着花白的头,冲着我搅动的铝锅边眨眼,边叹气。
果是果、豆是豆、米是米的腊八粥,才会祛疫、迎祥又有嚼头啊。蒸腾的锅里,确然不是妈妈昨晚泡发的豆兵米将了,早被九阳豆浆机粉磨成了一锅褐红浓汤。
咱家的寿星口细,非得浆水腊八才肯吃。你老迁就一下呗。
出生时,护士掏嘴,我也掏嘴,咋个还是挑嘴?这一病又是大半年,干精骨瘦的,都惯成小姐了。
小姐?外婆太抬举我了。“豆豆”版腊八粥,吃起来太费事了!丢下一串话,芸儿踱到茶几边,吃了几勺蛋糕。有佛护佑,生日,我就馋这一口,不怕其它。她蹬蹬蹬地上了阁楼,俄而,楼上飘出诵经之声。我目之所及,不仅仅是芸儿每天战胜肉身的痛楚,暴走,读经,而是触摸到了人心更深处:修慈悲心,做感恩之人,自觉地启动德性的自我培育和生命内部秩序的重建。
嫡传弟子啊。我的老妈,功在不舍。
因病而感应,因感应而病,因果不虚。愿全球性的疫情早日过去。妈妈转身也上了阁楼,祖孙俩开启一天的共修早课。
三代至亲女子,吃一锅饭,睡一张床,读一样的经,就是平安喜乐年。
一锅腊八粥,在我的心里沸腾,七上八下。
咕嘟咕嘟。不惑之我,顿悟出了生命谜底——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为母者,都有一颗柔软的心,侄女的未来,福至泰来!
抱抱亲爱的姐姐,听雪水平有限,编按有理解不到的地方,姐姐见谅!
谢谢姐姐高屋建瓴的把脉与评语,真不愧是流年评论大师。
谢谢姐姐

谢谢墨梅,你的鼓励,我存在心中,加倍努力,追赶你们
谢谢轻舟大哥,你的美评,雁子当着激励。

谢谢二哥,这么多年,总想突破自己,冲破天花板。下笔生涩,且心怯,就越写越没地气了。
二哥鼓励,雁子会用心领会,贴着“地气”写。
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