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人间值得】何处觅芳踪(征文·散文)
一
桂芳,八年了,我终于鼓足勇气去看你。
前两天高中毕业四十周年聚会,五十多位同学欢聚一堂,还来了几位老师。可是,我找遍了所有的角角落落,没有见到你的踪影。
犹记得三十周年聚会,你风姿绰约,是所有同学心中的女神。在主会场,优雅大方、口吐莲花的主持人,是你;晚会上,歌声甜美,每一首歌都唱得婉转动人的,也是你。谁能料到,十年后,本不该缺席的你,竟然缺席了。
今天,同学们大都各回各家,只剩冯同学、于同学陪我来看你。还有你的妹夫、妹妹。他们给我们引路。
刚来到南山脚下,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山门前的几棵桂花树下,铺了一层厚厚的褐色的桂花残骸。时令已是农历九月,桂花已经凋谢了。
这里的桂花树,很早就有的。我在县中教书的十多年里,每年暑假过后,桂花依时绽放。不记得有多少次,我们并肩从它们身边走过。有一次,你孩子气地摘下一撮桂花,放在掌心开心地把玩。
我戏言:“你怎么自己玩自己呢?”
于是,你追着要打我。我咯咯笑着,往山上跑。一跑一追间,通往南山山顶的崎岖山道上,洒下一串串欢笑和芬芳。
五十六年前的八月,桂花飘香的季节,你降生在一个冯姓人家。你爸爸是独子,你的到来给这个人口单薄的家庭,带来了怎样的欣喜啊!桂芳,一个美丽的名字,既是对季节的礼赞,也寄托了你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无限祝福和殷殷期望。
在我的心里,你没有辜负这美丽的名字,不仅人长得漂亮,性情也安静温顺,清芬雅致。
第一次见到你,是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在村里的小学读了三年,接触的皆是和我一样的农家女孩。第一次在教室里看到扎着高高的羊角辫、穿着花色连衣裙的你,简直惊为天人。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心里又自卑又羡慕又嫉妒。你的皮肤又嫩又白,眼睛顾盼生辉,性格文静大方。听说还能歌善舞呢。我想,你是传说中下凡的仙女,还是童话中的白雪公主?
后来,我知道了,你是中学部冯老师的女儿,妈妈也是老师,奶奶是供销社的售货员。怪不得呢,和我简直分属于两个世界。
初次相识,我只是偷偷地看过你。没有来得及熟悉,甚至没有机会说上一句话,你便转到你妈妈身边读书去了。那时的你,也许根本没有注意到我这个乡下丫头。而我,此后的若干年,心中一直住着一位像桂花一般芳香的仙女。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的很奇妙,可遇不可求。进入初中二年级教室的第一天,我意外地发现你坐在我的后排。还是梳着两条羊角辫,不过不再高高翘起,而是自然地搭在肩头,和我的辫子一样。你穿着红花短袖衫,海蓝色的九分裤,显得俊俏而利落。我的心一阵狂喜,我又能与你同窗共读了。
我想不起来,我俩是怎样成为好朋友的。我们的家庭环境相差甚远,兴趣爱好也不太相同。你颇具文艺天赋,是文艺班的骨干;我缺少文艺细胞,学习成绩却在班上领先。或许是我们的性情中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吧,不喜欢争强好胜,也不爱表现自己。像桂花一样,不与群芳争妍,无论在哪里,只是默默地散发香气。
二
桂芳,你怎么住在这么远的地方,害我们走得这么艰难。好几次,我们不得不停下来,小心翼翼地拨开路上的荆棘,猫着腰前行。我的脚步很沉重,每走一步似乎都要耗尽全身的气力。我想快一点看到你,又在极力延迟与你相见的时刻。
过去的八年,我也曾多次来到县城,甚至来过南山。但我不敢去见你。我怕见到你,便戳穿了自己编织的谎言。你走的时候,正是我儿子高考前夕,我没有见到你最后的样子。在我的想象中,你依然活着,只是阴差阳错,八年里我们没有遇到过。我想你可能生活在南昌的某个地方。因为你告诉过我,你在南昌买了一套小房子。
我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是二零一零年的一月份,父亲去世,我回家奔丧。回广州之前,我去了县城,和几位同学一起吃晚饭。你从九江赶回来时,我们刚刚吃完饭。晚上,在华家里,我们一起聊天到深夜。我因为几天没休息好,无精打采,很少说话。倒是你,像喝醉了酒一般,异常兴奋。唠叨来唠叨去,无非是你与前夫之间的那点恩恩怨怨,我已听过很多遍。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我与你最后一次见面。不到半年时间,你的香魂即飘离了尘世。我好后悔呀!那天晚上,没能耐心地听你诉说你的心曲;没能为你拭去眼角委屈的泪水;没能安抚你那颗受伤的心灵。我们的诀别,没有一点仪式感。
我们终于来到了南山的半山腰。山的南面是烟波浩渺的鄱阳湖,北面是灯火楼台一万家的都昌县城。南山如果有记忆,它应该记得我俩曾经来过这里,站在那块大石头上,面向鄱阳湖,放声歌唱《八月桂花遍地开》,还有那首著名的印尼歌曲《星星索》。
想到《星星索》,我自然想起了你的爱情故事。
我刚去县中的那年冬天,两个爱好文学的男同事也与你熟识了。在一场小型的晚会之后,他们同时对你展开了猛烈的追求。二十出头的你,还没有过恋爱的经历。面对他们热辣辣的表白,你有点不知所措。有一天晚上,我俩到你的一位追求者那儿玩耍。他去里屋倒茶的时候,我们看到他书桌上有一封还未封口的信。当看到收信人是“冯桂芳”三个字时,你好像被火烫了一般,拉着我逃也似的离开了。
第二年春季的一天,你来县中看我,骑了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原来,你被丘比特的金箭射中了。这辆自行车,就是爱情的信物。在外人看来,两人在文化层次上有些不般配。但爱情来了,谁也挡不住。你说,他喜欢音乐,追你很久了,你最终被他的诚心所打动。你不顾父母的反对,与他私奔到南京,生米做成了熟饭。
从此,你变成了一个幸福的妻子,一个幸福的母亲。我俩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我不止一次说你重色轻友。你总是脸一红,说:“哪有。我确实挺忙的,除了家务、孩子、工作,还要教学生弹琴。”
人们常说:“女本柔弱,为母则刚。”曾经的娇小姐,做了母亲之后,真的不一样。我不知道,那个爱你入骨宠你上天的男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让你感到失望。我更不明白,在拥有了两个可爱的女儿,拥有一套自建的别墅之后,你们的婚姻怎么走到了尽头。
三
“桂芳,我来迟了!”话音未落,我已扑到墓碑上,肝肠寸断。
我终于见到了你。你的笑容还是那么灿烂、那么真诚,还夹带着一丝羞怯。这久违的笑容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我多么希望,你能从照片里走出来,给我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可是,你只会对着我笑。我看着,看着,眼睛模糊了,心里涌出一股异样的情绪,似乎有些愤怒。
台湾作家张晓风说过:“对于那些英年早逝弃我而去的朋友,我的情绪与其说是悲哀,不如说是愤怒!”
假如人生是一场游戏,当游戏正在进行中,属于我一伙的同伴却莫名其妙地退出一个。这时候,我能不惊慌失措,怪罪于那个不遵守游戏规则的人吗?
我们是几十年的好朋友,可我们的友情为何因你犯病而戛然而止?你检查出有病,没有告诉我;你做了手术,也没有告诉我;你最后病情恶化,还没有告诉我。当我从华那里知道你的情况,打过一个电话给你。电话是经过你的大女儿转接的,她嘱咐我不要提到你的病。于是,那个电话也就失去了它本该具有的意义。
医学发展到现在,还不能完全解释癌症的发病原因,但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那就是郁闷不开心。你遭遇婚变,痛失慈母,小女儿又体弱多病。命运,对你很不公平。面对接二连三的打击,你苦闷彷徨,你痛苦悲伤。也许病魔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它见你好欺负,便缠上了你。俗话说,心宽一寸,路宽一丈。如果你看开一些,坚强一些,那些该死的癌细胞是不是会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还有一点,我也想不通。你是有文化的人,难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也搞不清楚,还用得着家人来隐瞒?生命是你自己的,自己的生命自己做主,你怎么把决定生死的权利交给别人?你为什么不去大城市的大医院动手术,而是把南昌的专家请到县城来做手术?要知道,县城的医疗设备和技术差得太多了。一旦感染,又得不到及时的诊断和救治。你爸爸跟我说过,你是肠癌,又不是肝癌肺癌。你的去世完全是一场医疗事故。说出来也许有些残酷,你的生命是被那些庸医夺走的,也是被你自己耽误的。
另外,我要向你忏悔。得知你生病的消息,我没有及时去看你;你猝然离世,我也没能去见你最后一面。路途遥远,工作繁忙,儿子即将高考,这些都不是理由。原由只有一个,我想错了。我以为暑假再去看你,不会晚。万万没有料到,生命竟然如此脆弱,一个鲜活的生命,两个月不到,说没就没了。“你永远不会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此话不谬啊!
我站起身,抹干眼泪,再一次凝视墓碑上的照片。你的笑容,纯粹干净,清芬绝尘。
一阵秋风从鄱阳湖上吹来,树叶沙沙有声。我似乎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恍然间,不远处的一棵桂花树,依然残留几簇细碎的花朵。
那是你吗?亲爱的!“天外幽香轻漏,人间仙影难寻。”愿你的芳魂化作月中桂子,年年金秋,香飘人间。
理解力不够,说的不妥姐姐就将就一下吧。
文按呼应,熠熠有光,这是写作者与编按人心有灵犀的证明。
说实话,给这样的祭文,写编者按语好难。这里我不得不表扬风逝妹妹,理解深,写得好。
让我们记住这纯真的友情,活着的依然好好活着。
佳作欣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