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每部手机都有故事(散文)
什么东西,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大标志?
每个朝代都会在漫长而鲜明的时光里,烙上一副明显的标签。它们用一正一反的某一物质,集中彰显着这个朝代最直接、最简约的整体特征。民国时期是袁大头银元和北伐、国共战争,清朝是满人入关、长辫子和文字狱抄斩,明朝是燕京迁都、锦衣卫东厂特务,元朝是蒙古人的铁骑兵征战欧亚大陆,宋代是官不杀文人、文学家和苏轼散文,唐朝更为直接就是大诗人李白、杜甫和安史之乱……
那么,这个时代的标签又是什么?
当代全人类工业社会的快速发展,已经变得令人眼花缭乱,所产物品和财富可以超出历代王朝的总汇,琳琅满目地夺人眼眶:卫星、汽车、火车、飞机、轮船、楼房、马路、电梯、广播、电视、网络……唯有手机!才堪称真正能和每个人生活走得最近、用处最多的东西。手机可谓是汇聚着人类目前最高智慧、整合了当代人类科技成果的杰出作品,最大化地表达了人类的心愿和人性的欲望。
多少年前,一部手机带来的人间故事,手机背后被夸张和掩饰的人性欲望,都随着冯小刚的电影《手机》成为这个世纪的经典之作。手机初现的时代,它被赋予某种身份和财富的标志,无不时刻充满着炫耀、财富、社会地位的成份,夸张、煽情、极致,充盈着每一个人内心最隐蔽的秘密。虽然过去很多年,几十年后的今天,那些故事,故事里的物质,和生活在当代的人类,依然充满着某些极其相似之处。再看时,仍然觉得挺有意思,也总忘不掉葛优和手机之间,那份融为一体的天才表演。
手机和号码就像一个完整的人,他的世界由两个不同的形式组成,手机是外在的、有形的躯体,是用于展示给别人看的面孔;号码却是内在的、无形的灵魂,隐含着人性中最具自我欲望和温度的精致。它们都急于获取一种极具个性的色彩,只是表达情感和倾诉的方式不同。由形体的变化到功能的提升,手机的外形随着科技水平的提高,越来越多地试图跳跃时间、环境和地理的局限,代表着人类普遍的愿望和渴求。而号码的提升却始终伴随人性,保持着低调或隐藏的某些东西。
每个人都用过很多的号码。不管是单位调动,还是喜新厌旧,或者是更换地方重新工作和生活,当然还有许多没办法不得不更换手机的理由,总之,每过几年总要换一次号码,好像命运的扑克牌,在变化与更新中喜欢胡弄人生,有时,命运又总是让人故意这么去做。三十年间,我换过的号码就有十来个,多数是自己喜欢或是寓意好的数字,比如容易记住的连号、比如寓意丰富的顺号、比如让人羡慕的发财号、容易记住的自己和家人的生日数字等等,总之,那个时候,我有能力也有权力资源,不费多少劲就能换上自己喜欢的号,典型地体现出了当代社会阶层的分化。如今,随着多次的迁居它处,生活渐渐趋于正常后,我才发现,每一个号码背后,都时隐时显地藏着让人意外的故事。
在用过的号码多组手机号码中,它们与我之间既是一份缘份,也慢慢地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我身体和心情中一件器官。单位给我配上手机和固定号码,每月定额费用,就是便于让我联系工作;后来,岗位变了、单位换了,自然要交手机,把以前的手机和号码,或是销呈或是留给下任,通过更换新号码,和以前的所有联系做一次最大的了断。谁想把以前的事情扯到现在?至于那些留下的东西,后任用不用,或者被别人使用,那是他们个人的事情,反正我也再不用,也再用不着了。
有几个用过的号码,记得特别清晰。它们就像曾经的亲人,时不时重归我的生活,有时会浮动着,像一排扎根后长在脑子里的大棵。一个人时,夜深无眠时,休息时,我会抱着猎奇的心态试着打过去。当对方的铃声响过很久却无人接听时,我会想,是新的主人没听到,是号码仍旧空着保持着停机留号状态,或者对方关机干脆就没有使用。这时,我如释重负地关机,充满着乘兴而来、兴尽而归的快乐。若是有人接听,先是一番惊喜,然后开始思考如何应答。我不知自己想说什么,嗯呀着半天不知说什么,几秒钟后,直接说打错了,很不好意思!对方也会客气一番,不再纠缠或询问。后来,胆子慢慢变大,听到对方的声音时,再决定是否说下去。遇到对方接听的声音很好听时,我就会说你是谁谁谁吗,不等对方回答,就早早知道了对方想说的话,肯定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你想想,我胡乱说出的名字能对吗?有几次,干脆如实告诉对方,我是这个号码的原主人,只是想听听谁用了,说着说着就成了朋友,就有了双方都可以说话的对象。有几个心肠很软的号码主人,几番话谈下来,彼此间的感觉都不错,最终就做成了一种只在电话相互联络的朋友。
第一次长时间和原号码的主人说话是一个老人,是一位很会说话,而且能说到让人很开心的人,他和我舅舅是同姓,这种姓氏的人很少,立刻间,我们就有了一种极为和谐的亲密感;老人的谈兴很好,从社会到家庭到人生都谈的来,主要是他老想和别人说话,性格中有一种喜恋交谈、放不下电话的某种兴致;他一直生病久卧、躺在家里的木床上,听得到木床吱呀乱响的声音;有几个孩子都不在身边,老伴早早离世,只有一位保姆陪伴他继续生活。
还有一个是女人,听不出年龄有多大,也不好意思打听人家的事情,生怕对方心生嫌疑;不过,女人的声音很好听,轻丝细气、委婉清新,有一缕身处南方喝过糯米酒才有的味道;成了朋友后,常常会收到她发的短信,她喜欢看我留在网上的文字,对文字的评论和语言的理解上,让人简直不相信她仅是一个普通老师;没过几年,就去了内地跟子女一起生活,号码始终处于留号的状态。
还有一部留给我后任的手机,号码始终没有变更。他经过努力当上了部门领导,只可惜命运多舛,任期中得了重病,不得不退休在家疗养。他临死前打来电话,反复询问我,人有没有灵魂?我说你认为呢?他说,我宁愿没有灵魂更好,我一生都没有自己的思想,认识问题、观察世界、谈话写字,哪里都没有自己,怎么会有灵魂呢?再说,我人在组织里,也不能信这个事,只能想想而已。不久,他的手机就无人接听,接着就处于停机状态。
前几天,再拨第一位老人的电话,想给他拜个年。电话时是别人接的,男性的气流,声音很大,张口说话就充满着力道。那个人告诉我,老人死了,有事吗?不等我说完,他接着就挂断了。再次拨打想问问情况时,已是无人接听,后来就是关机,告诉我费用已经用完需要支付,从此再也无人听了。在剩下的号码中,择其一二拨打过去,不是直接推销商品热情过度的生意人,就是以不冷不热的态度,让你无法继续说话的人;要么,就是一位彻底追求事业、面对生活忙碌,无暇与一个不相关的人谈话的新主人。我一条一条划掉这些打过后决定此生不再拨打的号码,在一堆极不规则的等高线条前,我果断地收回了曾经的记忆,再无拨打电话的兴趣,真正断绝了自己对以往生活的追问和留恋。
生活孤寂,是人生的必然;就像电话挂断之后,持久的盲音,清晰到令人绝望的地步,甚至会觉得生活正变得索然无味。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很多人,时间一长,除了熟悉,接下来的就是疏远,最后重新回到陌生的状态。
不曾谋面,就无从走光;人若无希望,心便无失望。科学技术超规模的进步,有能力让人与人之间,在时间和空间上不再遥远,不再漫长,可是,这些先进的技术,却无法带着人类深入灵魂世界,进行心灵的交流和沟通,不能不让人有一种无法言及的遗失之痛。
人是一种注定,是欲望的借手,是一生都无从满足自我的动物;手机的出现和兴起,恰逢时节地迎合着社会的发展,构成了人性欲望中贪婪成份的无限延伸;或许,它会成为一份膨胀的狂妄,让渺小的人站在地球上,直接敢于瞻望星空;或许,仅为一份私情的寄托,跪坐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黯然无声地自扪平静的心脉。
在超常飞速发展的当代社会,当人际关系、情感纵横、科技手段等等因素,互为融合地交织为一体的今天,每一部尚未被关闭的手机里,都会藏着一个完整的世界;在每一个完整的世界里,都会程度不同的留下人生的残缺和遗憾,深深地包裹在不被人知的故事里。有时,就像每个人的身上或心中,不约而同地留下一根模糊不清的尾巴。
手机,就是这根尾巴尖处,一条敏感的神经末梢。
二〇二一年二月二十三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