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老爷子又在折腾了。
　　 冬天的夜里静悄悄的。传来老人的呻吟声清晰可辨：“哎哟!我就是死在这里都没人知道，哎哟……”一直叫到半夜。
　　 邻居家的听不下去，去敲老爷子的门，他也不应，只得去敲他大儿子的门：“你去看看吧！老人家身体脆弱，这回别真的出什么事!”他大儿子叹口气，极不情愿地从被窝里起来，披了件衣服到老父亲的屋里，问：“爹，您又哪不舒服啊？”老爷子缩在被窝里，嘟囔说：“哪哪都疼啊！”大儿子说：“我送你去医院好吧？”老爷子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躺一下就好了……”
　　 第二天，很精神的郑大爷又拿着一杆烟枪出了门，背着手，悠闲地朝人多的地方去了，找个空地坐下，拿出竹根烟管，慢悠悠塞上烟丝，一边点火一边吸。他就是爱扎堆，在人多的地方能呆上一天。
　　 郑大爷没有老伴，一个人住在老屋很多年了，他不但四代同堂，而且子孙满堂。满堂的子孙各自盖了新房，只留他一人还住着老屋。子孙们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叫他一起吃个饭，吃完饭又独自回到他的老屋。
　　 邻居叫住郑大爷的大儿媳桂花婶问：“昨晚老爷子又叫了半夜，没事吧？”桂花婶叹气：“没事，好着呢！手上有根刺也要叫半夜的人!老头子就是这样折腾，一天天的，人都要烦死了!”邻居说：“这人老了就会还童，跟个小孩子一样闹腾。”
　　 桂花婶的小孙子跟着一群孩子玩，郑老爷子掏钱买了根冰棍给小重孙子吃，老爷子说：“去祖爷爷家玩去，还有好吃的。”小孩说：“我不去，祖爷爷屋里有狼，狼来了。”大家不解，问他：“什么是狼来了？”小孩伸舌头舔了一下冰棍，说：“奶奶说，祖爷爷生病是狼来了！”众人听了轰然大笑，窜作一团。尤其是李婶，她坐在竹椅上仰面大笑，不妨椅脚松动，连人带椅往后倒去，众人又拍手大笑。郑老爷子脸上挂不住，收了烟枪，背着手走了。
　　 几天后，李婶从郑老爷子门前走过，闻到一股浓浓的农药味。抬眼看见老爷子斜倚在门框上，手里拿着个褐色的玻璃瓶子。他一边斜眼看着李婶子，一边扭开盖子，仰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喝完往李婶脚下一扔。李婶低头看，是敌敌畏的瓶子。
　　 李婶惊得魂飞魄散：“救命啊！郑大爷喝农药了……”拍着大腿呼天抢地地飞奔去喊人。
　　 还在门前地里浇菜的桂花婶听见出事了，扔了手里的东西往家跑，她胖墩墩的身体又跑不快，鞋也掉了一只。她颠着脚跑到老爷子门前，刺鼻的农药味扑面而来。老爷子还淡定地倚靠在门框上。桂花婶眼泪急了出来，说：“爹啊！你这是何苦呢……”老爷子的三个儿子紧随其后也到了，左邻右舍的人都赶到了，乱哄哄的，大家七手八脚把老爷子抬到铺了被子的三轮车上，催促着赶快去医院洗胃。
　　 听说要洗胃，老爷子不干了，挣扎着要起来，说：“我没有喝农药，我喝的是水……”跟车的两个人赶紧按住他。老爷子又说：“我真的是喝水，农药都倒在门前地上了。”二儿子说：“农药倒不干净!”老爷子说：“我用洗衣服洗过三遍了……”小儿子说：“洗过也有残留!”
　　 大儿子驾着三轮车飞一般的往镇医院去，医生检查了说可能没有喝农药，真喝一瓶下去人早没了。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给老爷子洗了胃。
　　 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一番折腾下来，郑老爷子不似从前那般精神了，有些恹恹的，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三个儿子不放心，轮流守了几个晚上。等确定老爷子的身体没有大碍时，他们也就回自己家了。到了晚上，平静了几晚的老爷子又呻吟起来：“唉呀！人老了，不中用了，死了都没人知道啊……”
　　 就这样折腾着过了几年，有一回老爷子真的是身上疼不住了，去医院一查，是癌症晚期，医生说：“回家去吧！也就两三个月时间……”
　　 三个儿子商量：“每天轮流守夜，儿媳每顿做好了饭菜端过来吃，在最后的日子大家要尽孝道。”
　　 桂花婶拉过一张椅子坐在老爷子的床前，说：“你大儿有事，今晚我守着你吧！”老爷子摆手说：“你回去吧，干了一天的活，明天还要早起地里做事!”桂花婶说：“爹啊，我们要孝顺你呢!你安心睡吧，我不走!”
　　 自从郑老爷子真的生病后，再也没有听见他折腾了。邻居问桂花婶说：“癌症晚期会很痛的，没有听他叫啊？”桂花婶说：“是没有叫，打了止痛药的，也可能我们累了一天，睡太死了没有听见吧！”
　　 一天夜里，老爷子被钻骨的疼痛疼醒了，冒了一头的冷汗，他的小儿子趴在他的床边睡着了。
　　 昏黄的灯下，他忽然发现他的小儿子的白头发已经很多了，小儿子也快成了一个小老头了。他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小儿子的头，又去摸索着找到一条毛巾塞在嘴里。
　　 郑老爷子平静地走完了他最后的日子，临终也没有惊动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