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念】大路畔上的辛店村(散文)
我出生的村子叫辛店,因紧挨211国道,村人被附近人戏谑为“大路畔人”。这称呼和街溜子、乡棒一样,意味深长,颇带嘲弄,“大路畔人”意味着见多识广、油腻,还有几许刁蛮。
淳化县城在沟里,朝西上塬走三五里即到辛店村。解放前官路穿村而过,从宁夏、甘肃去往西安的牲口贩子,赶着成群的猪、牛、羊等,进城无处落脚,就在这儿歇下。主人家将牲口拦进圈里喂草饮水,赶脚人被请进窑洞管吃管住,村子因此命名为“歇店”,口口相传中变成了“辛店”。据老辈人讲,三队赵姓人家,那时多开店,窑口多,院子大,日子渐渐兴隆。有钱后重视教育,供给侄男子弟念书,就有好男儿考入三原南郊中学,接受进步思想,于1946年加入共青团,参加革命,后来为官直县长,既造福一方,也光宗耀祖,福荫子孙。
村子既然跟着交通要道沾光,那也会跟着这要紧的地形起祸端。1949年6月,国民党青海兵团八十二军十四旅二团马福奎300余人马,由礼泉过泾河窜入辛店村,妄图阻止解放军解放大西北。回民军队骑高马,执弯刀,横冲直闯,百姓称其为“马回子”。他们一来,村子被祸害得鸡犬不宁。6月18日辛店战斗打响,直到下午两点,马福奎残部才仓皇北逃。此次战斗,马匪死伤300余人、100多匹战马。战斗结束后,村子里横尸遍野,惨不忍睹。十来年后,爷爷请媒人去寨子村为儿子提亲,外婆起初连连摇头:“辛店村闹马回子,死人跟麦捆子一样摞着,太凶险了!”外公认为解放后,天下太平,才把女儿嫁过来了。
辛店村整体呈镰把形,一队和四队各占一横一竖两条胡同,中间二三队人家住在镰把折下去部分的几条胡同里。五十年代末,整修后的大路第一次有卡车驶过,十来岁的大姑头次听见车喇叭响,激动地来不及趿拉鞋,飞奔而出,结果一脚踩在蝎子上,脚肿得跟玉米面粑粑一样,疼了整整三天。后来修了国道,村庄渐渐上移,村民修房建屋于国道两侧。
一队人多姓党,解放前家底殷实,跟《白鹿原》里的白嘉轩一样是地主。他们精打细算挣下了大片的良田,满圈的牛羊,满囤的粮食,满罐的银子,还在文化礼法高人一等。一辈辈延续下来,直至今天,一队人家日子过得讲究细致。首先起名字考究,我们称爷爷的那辈党姓男子属“世”字辈,党世耀、党世袭、党世英……一口气念下来,连小学生都知道人家是亲弟兄,有文化,就是好。上学时,我去党妮妮家玩,发现她家窑洞内外夯得实,扫得净,净得都能晾搅团。窑洞墙壁用白纸糊了,十六开大小的纸张,一张挨着一张,顺着窑洞底部的弧线一直糊到顶部,整整齐齐,不歪不斜,让黑乎乎的窑雪洞一样敞亮。多年后,我读到《朱子家书》的“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突然就想到了党家那纤尘不染的小院落。78年恢复高考制度后,党姓子孙血统里的文化基因立即被激活了,几乎年年暑假,都有孩子考取大中专院校。特别是近十年来,考取985、211的几名党家子弟,着实让四里八乡的人羡慕。“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朱子的治家名言在他们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
二三四队姓赵的人家多,当然还有罗、张、卜、王、郭等姓氏,大路畔的大村子,包容性很强。我们四队这支赵姓人家,男子们勤劳能干,女子比起其他人家的女孩,多了几分泼辣。母亲给我一边讲几位姑姑的爱情故事,一边叹息:“赵家女子,歪滴很,能得很!”大姑要嫁给知书达理的心上人,大爷心里犯嘀咕。大姑发下誓言:“爸,你不同意这门亲事,我把你的胡子一根根拔光。”大爷见她吃了秤锤——铁了心,遂了女儿心愿。另一位堂姑在文革中发誓要嫁给军人,不顾同龄姐妹嘲笑,瞒着家人,自由恋爱,鸿雁传书。当英俊的姑父头一次上门时,气得五奶奶连声嘟囔:“三天没到黑,女儿领了个解放军。”姑父复员就业在西安,堂姑跟着进了城,扎了根,成为他人艳羡的对象。后来我的堂姐、堂妹、侄女,在婚事上都极有主见。赵家女子未必读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诗句,但桃花般美艳的她们做到了“好女旺三代”,敢爱肯干,生活幸福。
进入新时代,因交通便利,村子趁了东风,发展日新月异。新村建设规划合理,设施齐全。几个队的人住在一起,渐渐消弭了分队后产生的距离感。小时候,我曾问父亲:“过去村子的地主,剥削穷人吗?”父亲笑着说:“都是一个村子人,远亲不如近邻,关系好着呢。我七八岁时,那时候还在抗战,没吃饭时就去村子转,罗家的财东奶奶便给我舀饭,粗瓷大碗,盛得满满。有回我嫌荞面搅团黏,把碗悄悄放在窗台上,偷偷跑了……”说这话的时候,父亲眼里闪着温润的光芒。乡亲乡情,那是乡村的纽带。
如今,辛店村的土地大部分流转给了天地公司,公司打井蓄水,走规模化种植之路,许多乡亲在公司里上班领薪酬。从五月开始,村子的水果渐次成熟,红樱桃,黄杏子,特别是华硕苹果,早熟个大,色艳味甜,引得咸阳西安人在此流连。
沿着路畔,辛店村的年轻人做起了生意,快递仓库、建材门市、北盟烧烤、回味从前等店铺,生意兴隆。夏季来临,许多县城人开车上来消夏。夜风习习,食客们坐在田园旁,喝啤酒,吃烤串,看夜空繁星点点,听田野蝉鸣蛙噪,好不惬意。
十五岁我考学走了,辛店村便没了我的耕地;二十三岁上,我从村子出嫁,辛店村成了娘家;三十岁时,父母双双离世,我和村子渐行渐远。可是梦里,我还是那个大路畔的黑丫头,在辛店坝上的碧水里浣衣,在大路畔杨树下抓五子,在村小的瓦房里和伙伴们念书,背着青草走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