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从那些飘落的白色小精灵开始的。那些洁白的小花朵，高高落下时，是透明的洁净的，等到低处时，不能幸免就被杂质侵染，变了色，成了白色，或许还有少量的其它颜色。
　　 小花朵啊它极力要保持住它的本色，即使受尽层层污染。白色是最接近于它本质的。
　　 那一夜山村特别安静。习惯黑夜觅食的动物没有侵扰村庄，神神叨叨的夜鸟闭上了嘴，猪不哼狗不吠，所有的声响仿佛都被抽走了，也抽掉了村庄的空气，一切都是静止的。
　　 一切惊喜都是发生在无意中的。
　　 赶早上山砍柴，推开门面对厚厚的积雪，愣怔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哇，好大好大的雪啊！我大声喊了起来，一大巴掌将沉睡的山村拍醒。有人开窗，有人开门，更多的小孩胡乱套上衣服冲出门去，狗也嗅到了不寻常尾随而出。好雪！大人的话不多，喜滋滋都写在脸上，拢着袖子，嗬嗬嗬……好年辰，言简意多，明年的年辰有盼头了。
　　 大雪来临前是有预兆的。多日灰濛濛的天突然出了太阳，一扫满天的厚云。温度迅速升高，裹着厚棉袄的人浑身痒得难受，手越过肩膀伸进后颈，一抓一把汗，越挠越痒，浑身都痒了起来，干脆脱了棉袄、线衣，放开手痛痛快快挠痒痒。
　　 屋里的地面像雨淋过，墙也冒汗了。
　　 空气里仿佛飘散着无数无形的絮花，飞飞扬扬，钻进人的鼻子，见缝插针溜进嘴里，堵人的耳朵骚扰人的眼睛，让人喘气不顺，心窝窝里倒腾，搅得人心神不宁心烦气躁。平日里好端端温和谦恭的狗，发疯似的追赶鸡群，逼得群鸡无处可藏，便扇翅扑腾，飞了起来——飞上瓦背，飞越菜篱笆，降落到池塘、菜地、树上。
　　 心神不宁的日子持续两、三天。天气说变就变了，太阳不见了，又恢复成灰濛濛的颜色，北风像竹丫子似的狂扫，打落掉树上仅存的几枝黄叶，呼呼吹，从坡上刮过去，从树梢刮回来，在村庄弄堂里遛跶，瞅着机会就往门缝窗格子里钻。还淫淫地专寻脖颈袖口往里摸，让人抽着凉气不停地打摆，缩紧了脖子袖拢了手。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两、三天。
　　 老天的脾气总是捉摸不透。又变脸了，不再分云和雾，云不成形状也就成了雾。飘起了毛毛雨，似雨，又似雾，有时是细细的线丝，有时只有皮肤才感受到的雨水。
　　 我们是不喜欢这种天气的，无法肆意奔跑撒欢。
　　 大人们看不出是喜是愁，他们常常呆望茫茫天色，表情也是灰茫茫的。忽然有人“嗐”的一声，说，在作！
　　 旁边人听了，附和道：嗯，在作，肯定的。
　　 那时我并不明白大人所说的“作”的含义。后来即便是离开了山村，去读中学，毕了业。父母为了让我彻底断绝与山村的联系，以买卖的方式获得一个小本本，让我起码在心理上，认同自己是一个城里人，是一个与土地、高山毫无瓜葛的人。到这时我仍然不明白“作”所丰含的太多意义。再到工作结婚，生子到再就业……到两鬓霜白面临退休之际，发觉身居楼匣上下楼梯脚步踉踉跄跄，随时有一脚踏空的感觉。此时我厌倦了轰轰烈烈的大街，厌烦于周遭时刻存在的喧嚣。突然就想起曾经的山村，树林竹林，田地，植物，野花……以及那里的一场又一场的雪，还有曾经的村人。
　　 每次的大雪纷飞，都有酝酿的过程，就如生命的诞生，有着艰辛的百日孕育。
　　 几番酿作，终于落雪了。先是雨，然后是雪籽，然后是雨夹雪，期望到失望，到放弃。大人小孩都毫无牵挂进入梦乡。而此时，纯粹的雪来了，大朵大朵铺天盖地地落下，悄没声息。天明之时，惊奇，狂喜，疯玩。
　　 瘦骨嶙峋的山村，丰满了，枯竭皱巴的皮肤，变得洁白细腻光滑。
　　 从这一天起，农人收起耕耘的农具，挂在泥墙上，或拢在墙角。大部分农活已经结束，只剩余些残局收拾，接下来劳作的重心，从田间地头转移到备年。由此，女人也摇身一变，成为每个家庭的主角。
　　 陈振龙无法想象，他从吕宋偷出来的几根植物藤蔓，想养活自己一家人，在他仙逝后几百年里，却养活了上亿人口。
　　 印象里每年都有二至三场大雪。大雪，是年尾收获的总结，也为来年唱响正戏前的闹场拉开了新的序幕。
　　 这是一场浩大的工程。山村缺水少田多山地，蕃薯自然是村人全年的主食。山村小，人口少到不足以养一台粉丝机。农活淡季以做蕃薯粉丝补贴家用的邻村人，不失时机地赶到，挨家挨户轮着加工。柴油机狂躁而规律的声响，连日不停响彻山村上空，山谷应和，连成一片。
　　 山村人极力开发出蕃薯不同的食用方法，在饱食的同时口味不会单调。挑出一部分打粉做粉丝外，晒一部分蕃薯片，或蕃薯条，存在瓮里，时间久了起白霜发软，吃起来甜甜腻腻，或油锅里炸成金黄色，香脆，可当零食可下酒。一部分藏地窖，随吃随取，切块下到米汤里煮蕃薯稀饭，香甜忍饥。或刨蕃薯丝晒干，耐储，可混于少量米粒一起做成蕃薯丝粥。更方便的便是闷熟，随时取吃，冷了也无妨，揣裤兜里做活当干粮。
　　 对蕃薯好多年我都没有什么好感。从收获起，它带给我的都是劳累。收割薯藤，地里刨薯，都需要一担一担挑回家。或许是吃怕了，以至于后来在街头巷尾遇着那些烤红薯的，避而远之，怕闻到烤红薯的味道，闻着那味就觉着肚子饱了。
　　 我体格瘦小，没有继承父母高大个子的基因，或许正是因为长身体的时候厌食红薯的原因。那些差不多年龄的小时玩伴，如今个个高大魁梧，体格强壮。如今还保留在我食用名单上的薯类，仅存红薯粉丝和蕃薯杆。那时吃剩的粘荤的汤脚料，只要加入一卷粉丝，便令我食欲大开，如今还保存着美好的回忆。
　　 当然，红薯的开发，远远不止于我上面提到的那些。红薯粉可以做一道菜，伴入萝卜丝豆腐丁肉丁鲜笋丁葱丁，可炒可蒸，味道非常不错。但这道菜费油，否则味如嚼蜡，那时只有在喜席上才能吃到，家里是舍不得做的。红薯可以烤，可以火里煨。红薯煎成的糖，可以做冬米糖黄黍糖蕃薯丝糖，有强烈的刺激味道是我所不喜的。
　　 多年以后，在一个酿酒师傅家里喝到一种烧酒，味道里带着浓烈的烂薯味，马上就知道喝到了几乎灭绝的地瓜烧。很难想象那时的大人们，一口地瓜烧，就一片油炸薯片，或炒玉米粒，或炒蚕豆，滋着响闭着眼捂着嘴，一派仙人模样。
　　 红薯的充饥延续了我的生命，而我却如此反感它。山村养育了我，而我却执意要离开它。
　　 大雪之后，家家户户都忙碌着，准备着各种容易储存的食物。小孩子很现实，眼前就能吃到好吃的，他们就喜欢。家里就是穷得叮铛响，那也得想尽办法裹个十斤八斤的粽子。一般人家没有富裕的田去种糯谷，要有，就那么几户劳力多田地多的人家。没有糯米的人家，可以拿钱去那几家买，没钱的可以拿其它杂粮换，多少换多少，全凭自己估，拿多拿少并不是最要紧的，尽能力就是，人家心里有数，邻里邻居的，谁也不会太计较。
　　 粽子每家每户都是要裹的。自家孩子去候人家吃的，谁也丟不起这脸。
　　 粽子裹起来了，一串串挂在房梁上。
　　 豆腐做好了，一串串油豆腐挂在梁上。
　　 年猪杀了，腌好的肉一刀刀挂在梁上。
　　 宰了鸡宰了鸭，就有酱鸭咸鸡一只只挂在梁上。
　　 ……
　　 家家大厅的屋梁，聚集着几十天的美味。人来人往，都要仰脖赞慕一番。啧啧啧，火腿真大个哟。听者笑脸如花，满足而幸福着。那些梁上美味，滋润着农家的生活，又是一道特殊的风景，供左邻右舍们参观流连。
　　 但，不是家家户户都是如此富足的，外表的热闹，仍然掩饰不了真实的窘境。我家最缺劳力，收成自然就少些。我家包的粽子没有馅子，外相家家差不多模样。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糯米可以拌板栗，可以拌入赤豆、黄豆，但粽子心是实的，那叫白粽子，没有最最核心的那块肉。粽子在沸腾的锅里煮，几个小时后，那块肉煮透了，油水透过外层的糯米，与包裹的粽叶清香结合，散发出特有的浓浓香味，随蒸气浩浩汤汤，屋顶屋瓦弥漫，缭绕不绝。
　　 母亲仍然会愁眉不展，但往往熬过几日，便会有人家送来实打实有“核”的粽子，母亲开心地将一个个肥嘟嘟的胖粽，用棕榈树叶编的绳子串起来，挂于梁上。年年都是如此。几十年后，任何馅的粽子都能随时买到，不再需要什么特别的节日，以至于我已忘了那是什么节日。
　　 左邻右舍的女人聚在一起，大盆里盛着拌好的糯米，小盆里是酱好的肉，面前是大大的竹编竹筛圆簸箕，放着刚包好的粽子，旁边旺旺的大火盘。小孩子屋里追逐嬉闹。手在忙着嘴不闲着，嘁嘁喳喳。厨房灶锅里煮着粽子，男人在灶口坐在小板凳上，叭嗒叭嗒抽着烟杆，时不时往锅窝里扔几块松柴。那一夜的家是热闹的，忙碌到凌晨，小孩终于熬不住沉沉睡去，等到最后一锅粽子煮熟，天已经蒙蒙亮了。几十年后，有时突然想见着那聚一起包粽子的场景。然而去哪里寻找呢？
　　 几年后，我寻回了村子。有些人已经不见了，更多的已是陌生人。但总有几张脸，让人能记起孩时的模样。提起过去，兴趣盎然，又聚一起复盘记忆中的场景，开心着兴奋着忙碌着，谈起过去又谈起现在，有种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愁绪，悄然升起。旁边少了小孩儿嬉戏追逐打闹，怅然若失。
　　 离年越来越近的日子，每天都能听到待宰的猪嗷嗷叫。
　　 离年越来越近的日子，也许已经下过了几场大雪。
　　 一二场大雪之后，我家储藏的柴禾所剩一定不多了。山村里没有养年猪的，一定只有我们一家。焦虑隐隐约约在脸上。也许在某个大雪纷飞的清晨，或阴天的早晨，也许下着雨，我家院子堆柴禾的那个角落，突然就叠满了整整齐齐已破好晒干的松柴。
　　 在某个阴冷的夜晚，总会有人来串门，嘴上说着来烤烤火喝喝茶，手里提着新鲜的猪肉往母亲的怀里送。于是过了些日子后，空荡荡的梁上就多了几刀气派的咸肉。年年愁年，年年有惊无险。
　　 小孩子总是忍不住，把一百响二百响五百响拆散，小巷、村头、村尾聚结，鞭炮声时不时炸响。这时离年三十，也就那么几天了。喜兴暗潮涌动，就等着那一刻喷发！
　　 那一夜，爆竹声声，照亮半边天！
　　 多年了，我已不太在意是否下雪，不再会为雪而激动。城市的路面，留不住那些洁白的雪花，常常是边落边化为乌有。
　　 有大雪的日子少了，即使下了雪，都是那么漫不经心敷衍了事。
　　 多年来我居无定所，所有居住过的地方，从来没有过屋梁。
　　 有时我会在阳台上方，钉上钉子悬挂上杆子，挂上几刀肉，几只鱼干，或几只酱鸭。孩子偶尔会看上一眼，就像看窗台上的几盆盆景。
　　 我只能孤芳自赏。
　　 我有时也去山村。走在山间道上，躇踷徘徊，像个迷路的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