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人间值得】菌子王(征文·散文)
简陋的通间住房,逼窄,潮湿。一个大沙发靠墙角放着,胡金润直着单薄的身子坐在上面。我和朋友坐在她对面木凳子上,静静听她讲述。外面下着细雨,她脸上挂着泪珠。她抹了抹眼角,继续往下说。
胡金润,胡金润,仿佛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急忙抬起头,没有人啊。乌灰灰潮稀稀的矿区从没有这样红过,连拔白菜的手仿佛也抹了一层红,像上次起荨麻疹一样红。我知道是山顶上那些火烧云烧的。在兴云煤矿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如此红,红得让我心慌。忙勾下头,拔了一棵白菜,扯了一把薄荷,揪了一把芫荽,急往家赶。
我冷得有些发抖。鬼天气,果真下雪不冷化雪冷。化雪时冬阳高照,却一点也享受不到阳光的温度。
水磨石走道发出嗒嗒声,刚洗不久的衣物挂在晾衣铁丝上,还在水滴水淌。这人,给他说过,我会洗,可偏不听,总是抢着洗。他对我好得没法说,矿上的人都说你爱人对你真好。我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抬头往路口拐角处望去。每次他上班时总爱在那儿回头看我一眼,才急匆匆离开。
我对他说,井下做活路,太累,回家只管休息。家里的事有我。他嘴上嗯嗯,依然做这做那,不会停歇,说你带一对双胞儿子也苦。他最好吃小瓜、洋芋、长金豆合在一起煮,放点猪油,盐,芫荽和薄荷。每次都吃得稀里哗啦,锅碗见底。像往常一样,今天夜里也要煮上一锅,让他夜班回来美美吃一顿。取过盆,来到走道上,拧开水龙头,把小瓜白菜放进去。趁现在有时间吧,赶紧洗。两个呀呀学语的娃儿醒来,家里就要闹地震,哪有时间。
我蹲下去。奇了怪了,从未见过这鬼天气。地上在化雪,天上在发红,晃动的云彩仿佛举行涂红世界杯比赛,矿区像被一个大红缸扣住,连盆里的水都泛红。我有些恍惚,木呆呆的,大脑一片空白。拐角处,他突然回来,火急火燎的,没有表情,毫无声息,有些飘。怪人,平时走路嘭嘭的,人未到声音先到,嘴巴老早咧开,那黑脸一张,白牙两排的模样,让我瞬间心疼。我站起身,迎上去。人呢?怎么不见了?愣愣了好半天,回来,蹲在盆边,褪下手表,瞥了一眼,快八点了。我拿起小瓜,接在水上洗。
他总说,以前他是一个幸福的丈夫,一对双胞儿子生下后,又是一个骄傲的父亲。他对我说,如果血型一样,我想给你输血。你生双胞儿子时失血过多,脸色寡白到现在,一直没有恢复。我猛地站起身,怒目,说,胡说些什么呀?他嘿嘿一笑,转身,去淘米。我却止不住流泪,怔怔望着他。他休息时,常领着我爬上矿区四周的大山,转悠。他还告诉我如何捡菌子,土黄的叫什么菌,青汪汪带白点的叫什么菌,像洗衣物刷子的叫什么菌,像家里腌肉颜色的叫什么菌。有时,他在前面,我在后面。他一路大喊,胡金润,你这个憨婆娘,然后哈哈哈大笑。我心里注入蜜糖似的,嘴上却不停地责怪他:封不住你的嘴巴,你才是憨男人。四周的大山都被我们走了个遍,哪里有沟,哪里有坑,哪里有洞,我都清楚记住。他说,即使哪天我来不成,你也不会掉进洞里。
一阵噼里啪啦炮仗声盖过哗啦的水龙头淌水声。是谁家呀,这个时候放炮仗?
炮仗声刚落,娃儿的哭声就响起。我擦擦手,跑进家。一个娃娃系在背上,另一个抱在胸前,我又慌了出来。
拐角处,哥小跑着过来,神色慌张。嫂子在后面跟着,脸色寡白。看他讲话结结巴巴,夹烟的手抖个不停,我更加慌乱,不敢问他怎么了。嫂子眼光躲闪,望别处,不出声。就这么站着,不说话。这一瞬间,世界静得可怕,我心都要跳出来。我心一紧,血液往上涌,是不是他怎么了?我突然往外冲去。哥一把拽住我,憋了半天,说出一句,妹,你要坚强,还有我们。
我不是小娃娃,尽管哥哥说妹夫井下受伤,已送往医院,我是不会相信的。自小在矿上长大,我清楚放炮仗意味着什么。我把怀中的这个娃递给哥,将背上的那个解下,抱给嫂子。我没再说一句话,使出浑身力气,朝井口奔去。
胡金润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我感觉得出来她的身体有些起伏,忙起身,给她杯子里加了些茶水,说,金润,休息一下。她口不干,杯子里的水就没动过。她抬起头,笑笑,说,过去这么些年,没事啦。你们坐一下,我去给你们拿些葵花籽。说完,身子一晃,跑了出去。外面一直下着雨,沙沙沙响。
朋友说,她回忆这些,心是痛的,像长盖的伤疤被重新撕开。我点点头,没有说话。心里自是不平静。其实,我也不忍心问她这些往事,只是,金润对我说,我读过你的文字,懂了很多。我把这些事说给你听,是我放下了我自己。她说这话时,顺手拂了拂脸颊上的几丝头发。她的声音很轻,像和风吹,像水,静流。
事实上,我认识胡金润时间不长。我以为胡金润是男的,见面才知是个女人。
家乡文联的一个朋友,与我一次聊天中,说起富源县有好些人喜爱文学,其中就有胡金润。我知道朋友带着一群文学爱好者,很活跃,常举行文学交流活动,还组稿,发在《曲靖M“富源文苑”》网站板块。他说,胡金润写了一篇散文,回去发来你看看。没过几天,朋友来曲靖参加一次文学沙龙,指着身边一个女的告诉我,她就是胡金润,喜爱文学。顺便告诉你,胡金润捡菌子可出名啦,晓得哪里有菌子哪里没有。朋友知道我爱吃菌子,更喜欢到山上捡。我看着胡金润,说,那我一定来请你当向导,一起捡菌子。胡金润话不多,脸上总带着笑容。后来,她发了一篇《傻大姐》给我。读完我与她交流了几次,渐渐熟了起来。相继读了几篇后,了解到她不堪的过去,我曾数度落泪。不敢想象,这么一个瘦弱的女人,身上竟然背负着那么多心酸与苦难。
八月初的一个周四,朋友说,周末,下来,爬山捡菌子。说进我心坎里,没有多想,我和几个朋友驱车来到相约地点——富源后所镇兴云煤矿。来之前就与胡金润联系,要她领我们进山。我说,谁叫你捡菌子那么厉害呢?其实,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没说,想与她当面谈谈她的过去。
没有意料到,到了兴云煤矿,乌云翻腾,下起雨来,还下了一天。同行的朋友们觉得很遗憾。我却不一样,正好与胡金润聊聊。
胡金润端着一盘黑黑的葵花籽,笑着进来。她动作很轻,一人面前放了一把。然后,望着窗外。她穿着黑色运动鞋,牛仔裤,休闲服,头发马尾状束在脑后。沙沙,雨水往地上挤。有些雨滴打在门窗上,发出滴答声。胡金润坐下来,望着我们,接着刚才话头倒了起来,像竹筒倒豆子。我放心了,她已完全放下,声音很轻。
矿山的人都忘不了,我那晚把天都快哭塌了。我天啊地啊喊着,在地上翻滚,双脚双手击打着地面。我头发凌乱,浑身黑泥。哥使命扯住我,后来哥说,我不扯住我妹子,她活不过那晚。
2003年1月11日,农历腊月初九,八点十五分,这个日子和这个时刻就像一把尖刀,带恶毒,深深插入我血汪汪的心窝窝,开始蔓延,摧毁着我的身心。
胡金润的男人惨啊,井下绞车从他身上碾压过去,当时就不在了。人们背着我说,压低了声音。
我大脑是空的,世界成了黑色,不想活了。火化时,我死死扑在他身上,嚷着要一起火化。哥把我扯起来,说,他留下两个儿子,你真要对他好,就活下来领大这对娃。
事实上是没有人理解我此时的心情,我恨一切。矿上的人发现,我变了。我原本就内向,不再说话,不再理人。矿上有内定政策,安排我在锅炉房工作。可当我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哭了又止不住,不愿意去上班。公公婆婆左说右说,哭着劝我。我心在流血,270元的工资,能做什么呢?我奶水不够,两个娃娃一直吃奶粉,一月就要千元。公公婆婆说,会好起来的,他们是我们的孙子,我们不会不管。我上班,公公婆婆接走了娃娃,我下班再带。有时,公公婆婆不见我回来,去找。一起上班的说,胡金润独自一人进山了。有时,我天黑前回来,有时,深夜回来,有时不回来。有次我轮休,给老人说想去山里走走。我像个疯子,没有目的,满山奔跑。结果两三天才回来。老人吓得不轻,求我以后别这样。我说,我死不了,死了倒好,那样,我可以见到他。我在山上就是乱走,走以前他领我走过的路,闻闻还有没有他的味道。老人再劝也无用,后来,两个老人习惯了,任由我满山走。很多矿工私下说,胡金润真的疯了。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三年,直到我身体出毛病。右肺痛,有时难忍,稍好一些我又往山里跑。我越来越瘦,像根细棍,风一吹就倒。其实,他离开一年后,我身体就开始不舒服。我忍住没给公婆说,不想说,再说,公婆已回曲靖。我犯浑了,疼吧,所有的疼都朝我来吧,疼死了,更好,更合我意。
六月的一个下午,太阳像发高烧一样,要热死个人。我洗好两个娃娃的脏衣物,去地里弄了点蔬菜回来,准备煮一锅小瓜洋芋长金豆,娃娃们爱吃。也许是血缘吧,他就爱吃这锅菜,两个娃儿也爱吃。只等他们从幼儿园回来,便下锅煮。我今天头一直疼,给自己倒一杯水,准备喝下去。就在这时,门响了。
妈,外面喊道。两个娃回来了。
我像往常一样,望一眼手表,四点半。打开门。两个娃站在门口,笑眯眯望着我。突然,我眼前一黑。
我当然不知道自己晕过去,待醒来,已是一小时以后。两个娃不知发生了什么,静静守在我身边。矿工们还未下班,加上我家是在拐角处的里面,无事也不会有人过来。我多么希望自己不要醒来,但又心疼娃娃,没有妈他们怎么办?
我相信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拿来爱人的照片,对娃娃说,宝宝们,要是妈以后醒不过来,你们不要难过,那是妈妈与爸爸在一起了。
两个娃娃闪着眼睛,似乎不懂,不知怎么回答。我又说,妈妈枕头下有两百块钱,你们拿着,叫隔壁阿姨给你们买车票,去曲靖找爷爷奶奶。
大双胞眨着眼,问,两百块钱可以买回妈妈吗?
我愣了一下,一把搂过两个娃娃,扑簌簌,眼泪落个不停。
再一次疼晕过去,我被送到医院。矿区医生检查无果,医生脸色严峻,摇摇头,建议到大医院继续检查。姐姐赶来了,看到我检查单上的体重38公斤,哭了。姐姐背过身抹去眼泪,笑着对我说,有姐在,别怕,砸锅卖铁都要给你治病。姐领我跑了大大小小七八家医院,化验单一大沓,堆起来像矿上检查验收报表一样厚,结果一样,不确定。最后,姐姐陪着我来到昆明医科大第一附属医院的胸外科。给我检查的医生姓洪,姐姐和我睁大眼睛,专家就是专家,果然有两下。看罢CT,结论就出来:慢性脓胸。我们姐妹俩从未听说过这病,顿时慌张起来。
姐姐问,那咋治?
洪医生说,手术。
我想起电视里手术刀在身上划的画面,问,不手术行吗?
洪医生一脸慈祥,说,右侧塌陷的胸廓已压迫着内脏,内脏正在变形。现在的情形,还能做手术,再拖,神仙也不敢做。洪医生这么一说,我只得住院。当得知这手术费用时,我心突地掉进深渊似的,不顾姐姐的泪水和劝阻,跑出医院,直接到客车站坐车回家。
我认为自己是讨债鬼和还债鬼的合体。今生来得到这个世界,是向亲人讨债的,又是向上苍还债的,不然怎么解释我的遭遇。
妈妈为我哭泣,哥嫂为我奔波,姐姐为我丢下家里一切,陪我四处看病,为我四处借钱,还得隐忍我的无故发火。公公婆婆为我操心劳神。我这不是讨债还会是什么?年纪轻轻,男人丢下我和一对一岁零二十七天的双胞儿子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才三年,身体又得罕见的怪病,这不是来还债还会是什么?
姐姐找到矿上工会,说了我的身体状况。工会负责人很热情,答应尽力帮助。负责人说,还有,胡金润的丈夫矿上遇难补助的那笔钱,有三万多块,可以拿出来给她治病啊。当时胡金润给矿山的账户是她公公的。难道她公公婆婆舍不得?
姐姐一听,脸就拉开了。我对姐姐说,那笔钱我分文未要,全部给了公婆。再说,我宁愿死去,也不愿用那笔钱给我治病,那是他的血命钱。
我姐姐万分不理解,还是私下打电话给两个老人。其实,矿区工会负责人也打了电话给两个老人,说了他们儿媳妇的身体需要钱治病。两个老人很急,婆婆哭了,说治病要紧,这钱我们从未用过,就是留给他们母子三人的。
姐姐东奔西跑,终于凑足了治疗费。我得知后,又哭又闹。我的心情是极为复杂的。
抹着眼泪的朋友突然插嘴,打断了胡金润,问,那三万多没有用来支付手术费?
胡金润说,公公亲自送来了。当然,姐姐当时没告诉我,否则,我是万万不会同意住院的。
我后来对人说起胡金润真的是磨难多,连做手术的遭遇都很罕见。
胡金润回答完,我对朋友说,还是别打断金润。金润,来,喝口水,你给我们说说你的手术情况。我起身把杯子往胡金润面前移了移。雨还在下,一阵阵冷风吹来,胡金润身子缩了缩。我抓过沙发上的一块大毛巾,给她披上。
胡金润端过杯子。抿了一口,接着说了起来。
这是我的一次现场采访手记,后来放不下,写了这篇散文。
胡金润,富源文联小卢介绍我认识。其实她就在我家乡工作。这么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子,多次在生死线上挣扎,最后终于战胜了自己。往事不堪回首,她也是敬重我,在她的回忆里撕扯。现在,她很爱笑。多次邀请我去老家捡菌子,我欣然前往。
祝福她!祝福天下女人!
谢谢素心,你的编者按语,完全诠释了我的写作主旨。胡金润,她战胜了命运,战胜了她自己,她就是她人生路上的胜利者。
一个普通人面对突然降临的灾难,面对疾病折磨的苦痛,还有那致命的经济压力如何抗争?
我想这篇散文会给我们大家有所启迪。
同时这篇散文也给我们这样的启迪:人生之路漫漫长夜,没有一帆风顺,山水迢迢,危险重重,溽暑寒冬,载饥载渴,只要我们紧紧厄住命运的咽喉,艰难的勇敢的闯过去,我们的人生,总会在坚持中开满鲜花。
一个作家,为名人立传,为成功的企业家立传容易些。相对来说,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士立传相对要难很多。所以这样的散文,难写。写得对人生有所启迪,更难!
本篇散文以第一人称讲故事的形式入手,使文本读来真实,有身临其境之感。同时作者也把自己的一颗悲悯之心融入到文字里面,不时,让读者的心,也跟着一阵阵疼痛。
值得一提的是:从文字中,我们还读到了亲情的关爱,在人生道路上的非同一般的意义。
佳作阅读!
石一枫老师说,不仅仅是成功者值得书写,那些普通人,普通人的痛与暖,同样值得书写。我很受启发。
写写普通人的幸福,写写普通人的痛苦,更能触及心灵。
再一次谢谢明月,欢迎明月再来云南。
写作的路上,我们共勉。
精彩好文,文字有质感,故事多曲折。可谓高潮跌宕,动人心扉。
厉害了,我的山哥!看着你的美文,觉得你所有扶贫工作的辛苦,都是人间值得!
流年有妹子是福气。
找出的错别字我已经改更,谢谢妹子,有你真好,你眼睛厉害,像孙悟空的火眼金星。
胡金润现在已成了我生活里的经常在一起的文友,我们在一起探讨人生,进山捡菌子,很快乐。
她的人生态度值得我学习。
她现在度过了一切难关,还有什么坎能难倒她的,没有了。生死都不怕的人,从死亡线上回来的人,心灵有了升华。
她对朋友们身边的亲人同事很好,非常宽容。
祝福她,今后的人生路阳光明媚!
向老哥学习,快乐写作。
康心说得对,共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