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江南，我已住了近四十年，习惯了小镇上的春花秋月，粉墙黛瓦，小桥流水。那一丛丛、一簇簇的山花涧草，轮回在挡不住的岁月里；那熟悉的市声、天籁撞碎在出行的青石板上；小河溪流随着我的年龄在桨声灯影里渐渐变老，邻家小妹金铃般的笑声，成了外婆悠悠的摇篮曲。习惯了青山隐隐，碧水迢迢，却总做着一个来自北国的梦。我，时不时地牵挂着太行山下的另一座城——邯郸。
　　 那是一座有着三千年历史的山城。司马迁的《史记》写过，班固的《汉书》写过。商人吕不韦在那里做了迄今最大的一笔生意。由此，后来统一天下的秦始皇，在这儿出生。曹操在这儿修过壮丽华美的铜雀台，想把天下的美人统统装进他的大鸟笼。蔡文姬用胡笳弹响的十八拍，牵出匈奴骑兵踏碎战火烟尘的马蹄声。
　　 那一年，我戴着红领巾，被父亲牵着，带到左权将军墓前。由此，认识了懂事以来，第一位抵御外辱的抗战英雄。我懵懂地知道，这是一座古老的城，也是一座英雄的城。
　　 鲁迅先生说，一个人在一个地方住满十年，就可以称为故乡。我在这儿恰恰住了十年，整整做了十年的春秋少年梦。老师、书本、戏台、茶室、酒楼……告诉我，离城不远有座小镇叫做黄粱梦，有个卢生在那儿做过荣华富贵梦；在中皇山中，有位叫做女娲的老祖奶奶，做过炼石补天的梦；这里还曾有过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拓疆梦，廉颇蔺相如将相同心为国的和谐梦；刘伯承、邓小平携手杀敌追求民主、和平建设新中国的梦……
　　 那一年，当我在江南听到费翔唱起《故乡的云》，有一种莫名的发自内心的感动。我来时，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红领巾，我去时，已是为国戍边的士兵。“归来吧，归来哟！”那声声呼唤，让我泪流满襟。不少梦想已经成真，新的梦想正在激荡现代中国人的心。
　　
　　 二
　　 这是一座四季分明的山城，不像江南冬短夏长，它的每个季节都几乎是等分的。
　　 它的春天，大部分时间用来化雪融冰，当枝头上的小鸟开始鸣唱的时候，来自蒙古高原上的风沙也就跟着春风来了。每个女人头上都系裹着各色各样的纱巾，像是江南雨巷里的油纸伞五彩缤纷。山城的春天从春节开始，住在工棚里的女人们热情地将家中的美食端送给左邻右舍，在那个贫穷的年代，这样的民俗，让人如沐春风。“老卫妈妈，请尝尝我家的饺子。”孙大娘是罗锅木匠的老婆，她每年春节都是给我家送饺子的第一人。我不知道她为啥要叫我四岁的弟弟“老卫”，或许就跟人们喊小小的耗子“老鼠”一样？没人解释。在没有花的春天，人们的心花早已绽开。
　　 夏天的山城最美，各色的花儿在四月开放，五月的花儿最盛。四十多年前，在北国还很少有林荫道，庭院里种植花木也是个奢侈的事，看花要到公园里去。进公园要一毛钱的门票，我没有钱。公园外有两棵枝叶覆盖墙头的老槐树，我攀上老树，再顺着紫藤溜下去。公园里的玫瑰、月季、蔷薇开得艳丽，教农业基础的老师说，这些花儿都是一家子。那个年头，搞教育革命，不教物理化学，教的是农业基础、工业基础。没有什么花看，就看人吧。我的初中语文老师长得真好看，二十出头，大我五岁，比花儿还美。她上第一节课时，操一口武汉音的普通话，男孩子们都跟着她的腔调学，有些不怀好意。老师气哭了，跑了。我站在煤堆上隔着一块脏玻璃安慰老师，说的是带江南口音的普通话，我的母亲是南京人。老师惊奇地抬起头来，在这个北国的山城里竟有知音。我发现老师梨花带雨的样子更美丽。此后，我与漂亮的老师，亦师亦姐保持了几十年的友谊。在接下来的夏天，我发现了老师的秘密，她爱哭不是我们气的。她有一面巴掌大的小圆镜子，镜子的背面是位英俊的军人。校长透露，那个军人是在大漠深处放导弹的。后来，当我也去戍边之后，老师也知道了我的秘密，有个花一样的女孩也会为我哭泣。
　　 秋天还没有到来，山城的荷叶就先枯了。等到秋风起时，满地都是金黄的叶子。梧桐、白杨、榆树、槐树，包括酸枣棵子全都在中秋前变得光秃秃的，但是，秋天的原野却是生机盎然的，玉米黄了，高粱红了，头顶的大雁排着队，向南方飞去。我家窗外的小菜园子里丝瓜、葫芦、扁豆都成熟了。蝴蝶不见了，小蜜蜂还在丝瓜的黄花与扁豆的紫花间忙碌。这个小菜园子是我种的，我的祖父是个灌园高手，耳濡目染，我也能种植。种植不是我喜欢，是山城里买菜要靠力气在菜场里挤，我一个瘦小的初中生常常被粗壮的男人挤出去。这个混杂有胡人血统的山城，从来不缺孔武有力的汉子。无奈，我就自己种了地。我没有董永那份浪漫，可以“你挑水来我灌园”。没有情人，我常常一个人懵懂地望着银河，却也没看到董永和七仙女在银河边上徜徉。成人后，我知道了，神仙眷侣都在小说里、戏台上。
　　 山城的冬季是一年最好的季节，充满神话般的美丽。挂在人家屋檐、树木、电线上的长长短短的冰柱，就像是桂林瑶池中千奇百怪的石笋，阳光一照，千娇百媚。结了冰的河道，弯弯绕绕，晶亮闪烁，宛若玉龙。孩子们在广袤的雪地里滚雪球，堆雪人，手握竹板，刮了雪块打雪仗，笑声和蓝天里飘飞的鸽哨一样好听。那年，我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跟了我的同学还有漂亮的语文老师上了太行山去修渠。十五岁，在那个艰苦的年月，已经不再是孩子。山很高，也很大，层峦叠嶂像是漫天的褶皱云，无边无际。工地上红旗招展，人欢马叫。“战天斗地学大寨，披星戴月战太行。”醒目的红色大字鲜艳得滴血，深深嵌在崖壁上。
　　 寒冬腊月里，我和五个小伙子睡在高粱杆的地铺上，一个星期后，一个拉了裤子，一个尿了床。我把他们的衣物、床单，高高地挂在半山腰房东家的枣树上，兴奋得像是把胜利的旗帜插在阵地。四十多年后，再回母校，我的语文老师告诉我，当年我参与修造的渠，依旧是这座城市的自来水水源之一。她还告诉我，工地上有个女孩，在我打饭时，总多给我一勺子。
　　
　　 三
　　 滏阳河从山城的城中心流过，将城市一分为二。夏天的滏阳河就像是一位风情少女，蜿蜒两岸的垂杨柳就是她舞动的裙裾。在我还是个小小少年的时候，暑假里经常与一群野孩子在河里捉鱼摸虾扎猛子，每当我噗通入水，总能听到河堤上小女孩兴奋的尖叫声。老师和大人们都去“大辩论”“大批判”了，没有谁给我们留作业，在河里光着屁股漂流的日子欢乐而惬意。
　　 滏阳河水清浅澄澈，两岸的垂柳将河水染成碧绿。稍大点以后，我喜欢坐在滏阳河中华大桥的桥墩上，在傍晚，凝望河中的木船和机帆船远去，它们一直沿河而下，直到西边的云霞深处。读过一些唐诗宋词之后，我不再向河水里丢石子。河边上有老爷爷在垂钓，他的腿上趴着小孙子。柳荫里躲着情侣，他们相互依偎着窃窃私语。在更高处的河堤上，有人展开架子在写生作画，也有人垂着头来回溜达，我想他可能是个诗人，正搜索枯肠想着华丽的诗句。不过，那个年代，没有真正的诗句，在街上大喇叭里喧嚣的是口号和对口词。我在语文课上，吟诵过一首仿写的《念奴娇》，虽然完全不合平仄格律，但我那漂亮的语文老师，却说我写得真好。有个小女生，课间把我的作文本偷了。
　　 滏阳河上还有座学步桥，那桥离我的学校不远，当年破破烂烂的。两千多年前的庄子真会编故事，他说燕国有个叫“灵”的少年，听说这座山城的人走路姿势很好看，便不远千里而来，跟在山城人的后面学步。结果不但没学会，反而把自己怎么走路也忘了，只好爬着回去。这个写在《秋水》里的故事，哄得中国人开心了两千多年，可是我不信，放了学就在桥上玩，我觉得山城人走路的样子没啥特别的。我更喜欢夏日里山城女孩彩裙飘飞的步态，娉娉婷婷，像是微风里的柳枝。
　　 山城还有一条河，叫做漳河。“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才高八斗的曹子建在朦胧的河岸上，遇到了女神甄妃。诗人浪漫，却欲爱不能，甄妃是他皇帝哥哥曹丕的老婆。虽然梦牵魂绕，却只能杜鹃泣血，肝肠寸断的暗恋。燕赵生美女，多在斜阳里。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多年以后，我在山城的河岸上，与阿姐折柳而别，她在台阶上的沉思，她扬起花头巾时的微笑，都随着她滴落水中的泪花，在一圈圈涟漪里消散。江南的河流特别的多，都那么婀娜多姿，但没有一条像漳河、滏阳河拥有弯弯的河道，它像是城市的项链，在春夏秋冬里闪耀。我去戍边了，走进山岗，走进草原……等我脱下橄榄绿的时候，我回了江南。我终究没有把项链系在她天鹅般的脖颈上。山城，我把青春时的浪漫丢了。
　　
　　 四
　　 春风又绿江南岸，这一个轮回，就过去了四十多年。我亦师亦姐的语文老师，已经是两个孙子的奶奶，遗憾的是，她放导弹的军人丈夫，已去了天国。新世纪的阳光照耀着她幸福的生活，我不晓得她的心里是否还有沙漠。曾经为我哭泣过的阿姐，她和我折断枝条的岸柳，应该已长成参天大树。我真诚地希望后来的年轻人，只有牵手，不再折柳。
　　 江南的春风微微地吹，草木渐渐地脱下寒衣，换了暖色。梅花开了，山茶开了，风信子、紫罗兰、杜鹃花也都开了，接下来的将是郁金香、玫瑰和芍药……和大部分中国人一样，我也享受到了小康生活，不再为了省一毛钱去翻墙头，偷窥春色。只是有时候，当遐思在时光隧道中穿越，看到带着露水的玫瑰花蕾，还会误以为是少女哭肿了的眼睛，一阵风的摇曳，会洒下一地泪水。
　　 春风在兴奋地狂吹，尘灰蔽天，沙土路上，奔跑着马车、牛车、驴车和骆驼车，骆驼拉车曾是山城的一景，三匹骏马的力气比不过一头骆驼。我曾沿着骆驼车辙，跟去山城的西山，那儿半人高的蒿草，遮蔽着无数的残垣断壁和倾圮的高台。这里是两千多年前的赵王城，亭台楼阁被年年春风，吹成了一片荒野。荒野的再远处就是古战场了，赵武灵王和大将李牧曾在那里与匈奴厮杀。少年时，我曾坐在石碓上，看夜里狐兔奔窜，遍地磷火。身边的阿姐说，天黑了，我怕。我丢开她拉我衣襟的手，跳上高台——乡人们说那是赵王的点将台，挥动手臂，仿佛自己就是一个仗剑的将军：我不怕，好男儿志在四方，长大了，我也要去卫国戍边。少年懵懂，有了豪情，丢了青春的浪漫。
　　 山城曾是一座灰色的城，风沙弥漫的城，一座几乎没有什么春色的城。每到晚秋，城里城外就不见了绿意，满眼是浑浊褐色的世界，枯草败叶在每一个角落打着旋儿，散发着土地的味道，腐败夹杂着花香。虽然，已过去了几十年的春秋岁月，但我却总能在梦里，见到它质朴自然的风景，看到它美丽闪烁的眼睛，我能听到它的心跳，听到它花落的声音。
　　 我一个人，幽幽地走在太湖边上的小径，绿草如茵，花苞待放，花开日，将是漫山遍野的映山红。我抬起头来，看见蓝天白云间正飞舞着人字雁阵，正静静地向北飞去。我想，它们一定会飞去山城，我曾在滏阳河和漳河的湿地里见过它们。我情不自禁地向雁阵挥手，希望能带去我对山城的问候。代我问候所有我要问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