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搭伙过年(小说)
一
今年的冬天出奇地冷。一个多月没见过日头了,云霸占了低沉的天空,根本没有撤退的意思。还时不时地洒几滴冻雨,更加重了高原上的寒气。
洪玮缩颈耸肩,走在去往镇上的水泥路上,冷气直往脖颈里钻。他手里提着一个红色塑料袋,袋里装着两只黑色的皮鞋。像做贼似的,生怕别人发现。都啥年代了,还补皮鞋,扔了就是,新的不去,旧的不来。嗨,一只鞋跟磨透了,露出里头的格子空间,走路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从腚眼处发出来的,十分刺耳。尽管如此,穿了五年了,他还是舍不得扔,补补还能穿。他一个农村人,过惯了苦日子,那种艰苦朴素是浸入骨子里的。
今天不赶场,不晓得街上有没有补鞋的。这些天洪玮上早班,好不容易等到转班,上午有点空余时间,赶紧上街把鞋补好。煤矿离镇上有七八里路,本想搭车去,也许天冷的缘故,没几辆车愿意出来溜达,偶尔有车经过,也是嗖地过去了,对洪玮不理不睬。
已近年末,街上依然冷清,摆摊的少,行人少得屈指可数。若是往年,早已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了。本以为疫情远去,谁料半路上又杀了回来,全国多地疫情反弹,弄得人心惶惶。国家提倡就地过年,减少流动,以防传染,国家的政令不能不听。大而言之,为了国家,实则也为了自己。万一在回家途中被感染,能治好不说,也会被吓得个半死不是。因此,疫情把多少回家心切的游子挡在了他乡,他们只能遥望故乡,只能在思念和孤独中备受煎熬。
洪玮就是被疫情挡在了他乡的游子之一。三个月前他就做好回家过年的准备,越接近年尾思念越甚,那思念犹如洪水猛兽,把他淹没了,吞噬了。抵不住疫情无情地袭扰,退避三舍,无可奈何地跳回思念的洪水之中,浮浮沉沉。这是他无法改变的。
在新街转了一圈,鬼影子没得一个,仿佛新街就不该有补鞋似的。洪玮暗笑自己头脑简单,就不应该来新街,直接去老街才对。洪玮晓得在老街尽头有一个,可嫌他手脚太慢,二十分钟的活,硬被他磨了两个多小时,太费时间。在年末,在这个天气,还不晓得那老人出不出摊。洪玮沿着老街,边走边搜寻街边的每个角落,希望能发现一个。
地无三尺平,老街也是。老街在一个漫坡上,从下往上走到尽头的一棵桂花树下,这里是唯一一个补鞋的地方。老人不在,一把大大的遮阳伞歪歪地竖着,由于时间久远,遮阳伞呈灰白色,完全没了当初的鲜艳。遮阳伞下摆放着老式补鞋机,像一只弯着长长的脖子在啄食的黑鹭鸶。洪玮东张西望,没见老人的身影,于是坐在小马扎上等,等老人出现。
凝视补鞋机,洪玮仿佛看到了这个行当的气数和落寞,还有那个老人孤独的身影。也许几年,或许用不了几年,补鞋在这街上会销声匿迹,完全退出历史舞台。今后,鞋子断线了,开裂了……只要有点瑕疵,都得扔掉。
但愿那老人不是最后一个坚守者。
第一次见老人,是在去年夏天,整条街沉在阳光里,像抹了油,明晃晃地,发烫。洪玮搭乘同事的车来到街上,汗水粘住了衬衣,他寻到桂花树下,顿时凉爽了许多。
老师傅,补鞋。洪玮把皮鞋从袋里拿出来,放在老人的身旁,然后说。
老人“哦”了一声,没有抬头看,继续给怀里的高跟鞋上胶。老人头发灰白,有点乱,像打霜后的枯草,估计很久没打理了。他坐在小板凳上,曲起两腿,大腿上搁着围裙,围裙就成了他给鞋上胶和上线的操作台。
一会儿鞋的女主人来了,站在一旁,可能是熟人,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你老伴呢?很久没见到她了。那女的说。
唉!大半年前就没了。老人停了一会,叹气说。
啊!没了?应该才六十多点。那女的惊讶道。
六十五岁……走得急,享不了福。老人戚戚然。
可惜了,多好的一个老人。
谁说不是呢,没享福的命啊。
……
半个小时过去了,高跟鞋才补好。洪玮等急了,不是嫌时间长,而是看不惯老人干活那种慢劲。不就是抹个胶水嘛,如此简单的活,却被老人搞得那么复杂。先是纱布搓,搓去灰尘,剔除缝里的污垢。接着是晾,几分钟后才上胶水,一遍不行再上一遍,天啦!总共上了三遍。还不放心,用枯树枝般的双手捏住上过胶水的地方使劲挤压,最后用一块蓝布擦干净。我的妈呀,总算干完了。干活太细致,细致得有点过分了。那女的觉得过意不去,连说“好了”“好了”。
洪玮的鞋开了胶,裂了缝,下雨天容易浸水,湿脚趾处的袜子。老人寡言,拿过鞋子,一手握住鞋底,一手轻轻掰鞋帮,检查是否开胶。把两只鞋子检查过一遍,除浸水的那处开胶,又发现了两处。而后,老人又检查了鞋底,对一只端详了一会,说鞋底快磨破了,需要补一块。这倒提醒了洪玮,难怪走路时感觉左脚鞋底薄,硌脚。既然来了,就一道补补。又等了两个小时,才完活,等得洪玮上眼皮碰下眼皮,头鸡啄米似的,身体跟着晃动,还差点滚到地上。
洪玮以为要十几元,甚至二十元,都不为贵,毕竟花了老人两个小时。可一问才知道,竟然只要八元。洪玮过意不去,多刷了两元。老人不要,洪玮拿起鞋跑了,以致老人冲着他的背影嘟囔了好一阵子。
鞋哪儿有问题?老人坐下来问。
洪玮回过神来,看了看老人,说,鞋跟磨透了。他注意到,半年没见,老人的头发更白了,像打了霜。
男人的脚费鞋。老人说,又像自言自语。然后进入他的补鞋操作程序,不再言语。
有了上次补鞋的经验,洪玮担心等的时间太长,于是提醒老人,能不能快点,他还有事。
老人没吱声,好像没听见似的。给人的感觉,老人的耳朵受老人控制的,想听就能听见,不想听就听不见。
“爷爷,来电话了。”老人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响了一会,见老人无动于衷,洪玮大声说,老人家,赶紧接电话。
老人慢腾腾地掏出手机,大声说,哪个啊?老人听了一会,不耐烦地问,打电话有啥事?我正忙着呢。说完,把手机搁在身旁的小货箱上,按了免提。这样,他可以一边说话,一边继续干活。
聪明。洪玮想,工作和电话两不误。
电话那头没说话,偶尔传来“呲啦”“呲啦”的杂音。那头不说,老人也不在意,该干嘛干嘛,一点也不影响他干活。一会儿,那头说话了,爸,过年我们……我们回不来了。是个女人的声音。
一听这声音,老人仿佛电击了一般,干活的手弹了回来,赶忙抓起手机,凑近了说,是兰兰,咋啦?说得好好的,又不回来了?
是,回不来了。兰兰说,现在疫情有点恼火,厂里要求响应国家号召,就地过年。
哦——老人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脸上由兴奋陡然变成失落,好像被开水浇了的绿叶,一下子蔫了。
爷爷,爷爷,你在干嘛呢?那头传来一个小孩的声音,脆脆的,有点甜。
呃。小孙孙。老人一扫脸上的愁容,像服了兴奋剂,高声说,小孙孙,爷爷在给人补鞋呢。你在干嘛呢?
我在看书。小孩答道。
哎呀,我孙孙会看书了,长大了哈。老人把手机紧紧贴住耳朵,仿佛贴住了小孙孙的脸蛋。
洪玮注意到,老人有点激动,眼眶湿润了。
爷爷想你。老人说。
爷爷,我也想你。
爷爷想看看你。
我也想看看爷爷。
……
老人可能太想孙子,眼泪都淌出来了。
洪玮深受感染,也非常同情老人,一会突发奇想,想要帮助老人。于是,对老人说,叫他们加我的微信,用我的手机视频,就能看到你的小孙子了。
老人将信将疑,迟疑不决。由于还没挂电话,被兰兰听见了,赶忙说,好啊好啊。
互加了微信后,洪玮赶紧拨打对方的视频,把手机递给了老人,老人瞅见了视频里的小孙子。小孙子大约三岁多点,很可爱。老人激动得像个孩子,沉浸在兴奋当中,忘了给洪玮补鞋呢。
洪玮站起来,跺跺脚,脚被冻麻了。可他没有催老人,而是想起了在老家的老父亲,还有老婆和儿子,思念在心间汹涌,翻腾。
老人心情相当好,要感谢洪玮,说这次补鞋免费。洪玮哪过意得去,说啥也要给,举手之劳,哪能不给钱呢。一个要给,一个不要,客气来客气去,把洪玮惹毛了,扔下二十元就跑。
兰兰好奇,从哪儿蹦出个活雷锋,主动拿自己的手机让别人视频的。通过闲聊,得知兰兰竟然是湖南的,还同一个县,真正的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乡遇故知,自然多了一层亲切。也是缘分,缘分这东西不可多得,多了不叫缘分。
二
大年三十的前一夜,洪玮上完年前最后一个中班,洗完澡,已是凌晨一点半了。刚拿出手机准备刷抖音,这时,兰兰打来微信电话,开门见山地说她老爸在家摔倒了,请他去看看。洪玮问是啥时候的事,兰兰说有一会儿,没别的可求之人,只有麻烦他这个老乡了,打了好几个电话他一直没接。洪玮说上中班刚从澡堂出来。兰兰非常着急,带着哭腔,洪玮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人命关天,无法拒绝。
去镇上走路要四十多分钟,不行,救人如救火,走到那儿黄花菜都凉了。坐车当然快,可这深更半夜的,去哪儿找车。洪玮急忙打电话,头两个人没接,第三个是当地人,说回家了,没在矿上。再打第一个的,“嘟嘟”了好一阵子,终于打通了,那人好像没清醒过来,迷迷糊糊说有事明天再说吧,正睡觉呢。洪玮解释了半天,那人好像还没反应过来。洪玮急了,挂了电话,跑出矿区大门,向镇上跑去。
刚出大门没多远,电话响了,是第一个人打来的,问他在哪儿。洪玮好激动,像遇到救星似的。人一急就容易出乱,快到街上时,洪玮才想起还不晓得老人住哪儿,连忙给兰兰打电话。幸好兰兰已经把地址发过来了,还有详细说明,就在镇上的附近,洪玮去过。
老人的家在镇的最边缘,一个半坡上,单门独院,有一间房还亮着灯。院门上了锁,喊没人答应。洪玮心急,便翻过围墙。围墙是用石块砌的,高一米六多,洪玮跳进院内,顾不得两腿墩得生疼,朝亮灯的房间冲去。
到门口,洪玮停下脚步,敲了敲门,没人应,喊了几声“老人家”,还是没反应。推门,门没闩,开了一条缝,里头被啥东西挡住了。朝门缝里一看,是老人倒在了地上。洪玮用肩膀慢慢将门连人一起顶开。门一开,洪玮挤进去,蹲下来用手试了试老人的鼻息,还有气,但仍然昏迷不醒。
洪玮来不及多想,赶紧用手剋老人的人中穴,一会,老人有了反应,脑袋晃动了一下,可能下手太重,把老人剋疼了。洪玮的心怦怦直跳,手打颤,他朝院门喊,要朋友进来帮忙。朋友大声说,门没开,咋个进?
这时,门外的走廊上响起了说话声,是兰兰的声音,她说,钥匙在窗台上的那只鞋里头。洪玮吓了一跳,站在门口抬头一看,窗外的柱子上有摄像头,说话声是从摄像头里传出来的。找到钥匙,开了院门,两人准备抬老人上车时,洪玮才注意到老人仅穿了秋衣秋裤,光着脚,一只脚没穿鞋,全身冰凉。于是,把老人扶到床上穿衣服,穿袜子。而后,把老人背上车,朝镇医院开去。
镇医院的大门紧锁着,门都锤烂了,里头没一点动静,估计大夫都回家了,值班的不晓得睡哪儿去了。洪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晓得咋个办。这时,兰兰的电话追了过来,询问老爸的情况。能感觉到兰兰的心快跳出来了,跟着着急。
这是在哪里?老人醒过来,坐正了迷蒙地问。
叔,你醒啦……洪玮高兴地问,连称呼都改了。
老人要回家,固执得很。他说没啥事,这也不是第一次,已经三次了,一会就好了。说完,自个儿下车,要走路回去。洪玮认为老人说得轻巧,那是对自己不负责任,堵在车门口,不让老人下车。两人差点吵起来,老人硬往外挤,洪玮无奈,只好给兰兰打电话。也怪,老人谁都不服,就服兰兰。最后,来了个折中的办法,今天先回去,明早再来。没办法,只好开车送老人回去。
老人家,兰兰他们晓得不?洪玮关心地问。
他们不晓得。
为啥不告诉他们?
告诉他们有球用,他们又回不来,还白白让他们担心。老人慢慢地话多起来。一会,又说,你千万别告诉他们。
也是啊。洪玮心里附和道。心想,可怜天下父母心,尤其是空巢老人。他想起自己的父亲,不也如此,把多少苦藏在心里,独自承受。他掏出手机,想给父亲打电话,可是太晚了,只好作罢。
回到老人的院子,老人身体恢复了许多,但还有点虚弱,需要多休息。老人千谢万谢,感激的话说了几箩筐,还要留他俩喝刺梨泡酒。洪玮他俩困得不行,加之老人需要休息,只好婉拒了老人的一片好意。
第二天,洪玮被手机闹钟吵醒,一看时间,快十点了。赶紧起床洗漱,去食堂一看,早餐也没了。只好空着肚子走出矿区大门,准备等车去街上,陪老人看病。他心里有点忐忑,怕老人病情反复。
天终于晴了,山坳像刚被揭开的热水锅,到处升腾着雾气,梦幻一般。洪玮顿时感觉神清气爽,精神倍增。到老人院子前,老人不在,等了估摸一个小时,老人才慢悠悠地回来,手里提着一只鸭子,有三四斤重。鸭子时不时地“嘎嘎”叫了两声,叫声沙哑而低沉。
下笔如神,真情动魂,正应,人间处处有亲人。尾结更温馨。好笔墨,欣赏,雷锋似主人公。各个人物鲜活,字里行间向赏者走来。好小说。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