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情】永远的金樱子花 (小说)
列车穿隧过桥后减速慢行,窗外的景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眼熟,不用看站牌都能猜到:浦水站到了!
乘警已经提前通知我,下车后站台上有人接车。我兴奋地站起来,透过车窗玻璃往外看,是谁呢?
我提着笨重的行李箱顺着客流从车门扶梯上下来,一只大手伸过来。“珍珍,欢迎你归队。”
抬头一看,臂膀宽阔有力,面孔轮廓清晰分明,浓黑的眉毛下一双会抓人的大眼睛。哟,是他,还是那副模样!
“泡——”
他憨憨一笑,接过行李箱,“啊啊,路上辛苦了。”
我马上改口:“不辛苦。罗队长。”
罗队长一边侧身引路一边跟我交谈,说一切都安排好了,车停在出站口外面,先休息,下午再去刑侦大队报到。我还住原来那间宿舍。半年前从地方调来搞痕检的技术员还没有分到住房,临时跟我搭伴……
上了警车,又说:“大队长跟我说了,你分配到我们队了。按定编大案队应该有4个人,一直缺员,案子多的时候从派出所抓人助勤,都留不住。现在你一来,我就不愁啦。”
“缺员那么久,是因为英姐吗?”
他面部表情突然凝固,默不作声了。
警车颠簸几下,通过铁路平交道口,进入铁路地区,行人与车多起来。
我不敢继续追问,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思路回到两年前——
一
那年金樱子花开得正旺,我满十九岁,时逢浦水铁路公安处最后一次从铁路子弟应届高中毕业生中招收新警。经过严格考核后,我赶上末班车,幸运地穿上了警服。
单身宿舍紧挨着公安家属区,离机关大院不足100米,是一栋两层楼高的红砖瓦房。二楼最东边的三人间住女警,其他都是两人间,住着男警。
宿舍里没有水,日常洗漱必须经过男警宿舍门口的走廊,到二楼拐角处水池接自来水。遇到早晚用水高峰,常常需要排队等候。
洗澡要去机关大院锅炉房旁边公共澡堂的淋浴间,每天下午六点到九点供应热水。除了女警,还有家属带着孩子来洗澡,同样要排队。
刚开始我不了解情况,想到在公共澡堂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个赤身祼体地走来走去,浑身都不自在,不如等大家都洗完了再去。结果,我常常错过热水供应时间,迫不得已硬着头皮冲冷水澡,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更让人发愁的是上趟厕所也不容易。公用厕所建在宿舍楼后面的山脚下,四周灌木杂草比人还高,中间一条鹅卵石小道,上面长满青苔,阴冷湿滑。
白天蹲在逼仄的厕坑上,硕大的老鼠在排水沟里窜来窜去,屋外树叶沙沙作响。夜里白炽灯在头顶上摇晃,稍抬头就能看见大大小小的墙缝,总让人疑心那黑洞洞的墙缝是偷窥的眼睛。
这时候,我不能想得太多,只能硬着脖子努力往上看,把斑驳陆离的天花板想像成涂满画彩的抽象画,尽管如此背脊上还是窜起阵阵寒流。
按规定,我有一年的见习期,暂时分在机关办公室学打字。每天机械地重复同一种工作,没有科技含量,也不需要专业知识。工作兴趣和热情很快消退,越来越觉得单调乏味,日子也变得难熬起来。要不是后来认识了英姐,我有好几次想打退堂鼓跟家里说脱掉这身警服,复读一年再去考大学。
英姐名叫梁英,跟我住同一个宿舍,比我大五岁,个头不高,是刑侦大队的侦查员,人称“刑侦一姐”。
本来还有一位机要员跟我们住一起的,她结婚以后就搬走了。床位一直空着,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
英姐走路带着风,一见我就自来熟,把自己的床挪到窗台下挨着房门,让我的床并排紧靠里面,晚上睡觉跟她头脚相接。她说自己的作息时间没有规律,进进出出比较频繁,免得干扰我。
过道对面摆着书桌和空床,成为宿舍里唯一宽绰的地方。
“珍珍,这屋里的东西你随便用,缺嘛嘎(什么)就跟我说。”
她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夹带湘西方言。这不奇怪,在铁路上工作的人流动性大,大家从各地汇聚到这里,操南腔北调,形成铁路内部流行的“塑料普通话”,久而久之也听习惯了。
我仔细打量她,皮肤紧致,黝黑透红,不像在城市里长大的。
这天太阳快落山时,英姐披着一身霞光回来,把几支嫩白的鲜花插在窗台上玻璃罐头瓶里,用水养着。
这花我认识,是金樱子,向阳坡上开满雪白一片,蜂环蝶舞,十分好看。
我提醒她这花刺多,小心扎手。
她说:“我们都叫它糖罐子花。被蛇咬伤的时候,把果子嚼烂敷在伤口上能解毒消肿。今天在铁路边蹲守抓货盗,收工的时候伙计们随手摘的。溜溜,你闻,好香。”我凑过去,果然闻到缕缕清香味儿。
也许是白天吃坏了什么,这天夜里我肚子闹腾,翻来复去睡不着。英姐听见我有动静,敲着床板问:“珍珍,克嘛克(去不去)厕所呀?起来吧,我陪你克(去)。”说完,悉悉索索穿上外套,找电筒,牵着我的手下楼,摸索着去厕所。
我蹲在里面好紧张,听见英姐在外面跟我说话:“溜溜,泻肚子也不早说,等天亮我给你扯把地锦草泡水喝,保管好得快。”
我哼哼唧唧应答着,身子一阵哆嗦,终于放松下来,拉得痛痛快快,酣畅淋漓。
第二天,喝了地锦草泡的水,果然肚子舒服多了。
英姐接到任务要出差,出发前指着床底下一个红色的塑料盆,对我说:“我不在家,你夜里别出克(去)了,实在憋不住就用这个。起床早点端下克(去)倒掉,莫让人瞧见了。”
我一时窘得慌,朝她吐了一下舌头。
二
英姐很少穿警服,常常一身休闲衫牛仔裤配球鞋,短发齐耳,中性打扮,显得干练利索。偶尔看见她在宿舍换妆,戴假发,描眉,扑粉,涂口红,把手枪和铐子塞进女式挎包里,球鞋和皮鞋经常来回换着穿。
还有一回,她把枪别在腰间,上面罩着外套,鼓鼓囊囊的,坐在房间里吃饭。听见楼下有喇叭声,她撂下碗筷,旋风般转身,“噌噌噌”跑了。我伸长脖颈往楼下看。她已经钻进警车,一溜烟不见了。
我意识到侦查员的生活好忙,好累,好紧张,比我打字有意思多了。
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英姐不在时没人理会我。到了礼拜天,我不好意思主动找隔壁和楼下的男警们搭讪,一个人窝在宿舍里转悠,又烦又闷,随手从她的床头柜上拿起一本内部资料《案例分析》,躺在床上翻看。
我很快被里面扑朔迷离的案子所吸引,迷迷登登幻想自己角色变了,像英姐一样天天早出晚归,搞调查,摸线索,掏窝点,抓现行,过足了瘾。不知不觉,我忘记了时间,很晚才睡。
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坏了,睡过头了!宿舍楼静悄悄的,估计人都走光了。
我在慌乱中穿警服,取毛巾,顺手抓起窗台上牙膏状的东西,挤出乳膏,涂在牙刷上。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水池边洗漱,快速刷牙。嘴里没有泡沫,有一种说不清的怪味儿。我来不及细想,含水漱口后,用湿毛巾在脸上胡乱擦两把,完成常规动作,匆匆忙忙赶去单位。
上班后,我感觉不对劲,舌头跟刚吃完重庆火锅一样,味觉发麻,嘴里有吐不完的口水。想跟同事打招呼,说话也不利索。
下班去食堂打饭时,大家打量我的眼神很怪异,有人低着头窃窃私语,听不清在说什么。
英姐办案回来,站在宿舍楼上,远远向我招手:“嘿!珍珍,把饭端上来一起吃!”
我吐了一上午的口水,现在已经口干舌燥,走进宿舍,把饭盒搁在书桌上,端起茶杯咕咚咕咚连喝几大口。
“嘛嘎?你不饿呀?”英姐端着饭盒凑过来,边吃边问。
我摇摇头,没精打采。
英姐盯着我的脸看了又看,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惊讶地说:“溜溜,你这嘴巴——快去照镜子。”
我走到镜子前仔细端详,吓一跳:妈呀,我的嘴唇又红又肿,跟猪八戒一样!
英姐放下饭盒,关切地问:“你是不是吃嘛嘎东西过敏?”
我拼命摇头。“不可能,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吃什么东西过敏的。”
“想想看,嘛嘎时候肿的?”
“应该是今天上午开始的。”
“莫嘘毛哈(别欺骗我),上午你吃过嘛嘎?去过嘛嘎地方?接触过嘛嘎东西?”
“没,啥也没吃,哪也没去,从宿舍到单位两点一线。”
“那早上呢?昨晚呢?没接触过嘛嘎特别的东西吗?”
英姐把时间一点一点往前推移,像分析案情一样开始帮我理线索找原因。
我努力回忆早上的情景,因为起晚了怕迟到,连早餐都没来得及吃,草草洗漱完就去单位了。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早上刷牙时嘴里有异味……想着想着,我的目光停在窗台上——
“牙膏!”
“牙膏?”英姐不解地望着我。
我拿着早上用过的那支牙膏说:“我今天用了你的牙膏。”
“我的牙膏?”英姐接过牙膏,突然明白了什么,“格格格”捂着肚子大笑,笑得连腰都弯了,蹲在地上直不起来。
我望望英姐,又望望镜子里自己的模样,愣住了。
三
英姐笑够了,关上房门,把牙膏状的东西放在我跟前,悄声说:“你再好好看看,这是嘛嘎?”
我皱紧眉头。“全是外文,我看不懂。”
“你呀,脑壳笨!”她指着一个小方块示意图说:“看这里,是嘛嘎?”
这回我看清楚了,也看懂了,耳根发热,紧接着,面颊也热起来,吞吞吐吐:“这、这……”
“妹子嘎,你不懂外文,怎么不看图标呀。这是丰乳霜,外国货,警校同学送的,你好好看看,我像不像太平公主?”她挺胸收腹站在我跟前。
我这才注意到,她身材跟我差不多,前胸微微隆起,像春笋埋在泥土中隐隐拱动,呼之欲出。
听妈妈说过,女孩子一般过25岁身体发育基本定型,意味着青春期快结束了。英姐这个时候再不抓住青春的尾巴,身材要丰满起来怕来不及了。
“你呀,怎么把它当牙膏用呢?口腔粘膜比皮肤薄,渗透力强,吸收也快,嘴唇不肿才怪。”她说着,又吃吃地笑起来。
我脸颊飞红,羞答答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接着,她告诉我警服尺码偏大,比普通衣服宽松,穿的时候挺胸收腹才能凸显身材。
由于她身体比较单薄,前胸和后臀空荡荡的撑不起来,就让裁缝店改小尺寸,熨烫出两条笔挺的裤线,比原来贴身多了。当然,这样做是违规的,自己不说,别人是不知道的。
她平时穿警服的机会不多,除了开会参加集体活动外,基本上都穿便服。这支丰乳霜搁在窗台上好久,她早忘了,没想到我今天会把它当牙膏用。
听她这样说,我心里悄悄骂自己:好蠢!
英姐收住笑容,安慰我:“先吃饭吧,过一阵子会好的。今天咱俩的秘密,谁也不许说出克!看你这个样子下午莫克(别去)上班了,请半天假吧。”
我点点头,听英姐的话,噘起两片丰满的嘴唇乖乖吃午饭。
“英姐,教我破案好么?”
“破案?破嘛嘎案?”
“就是像你一样呀。我总不能一辈子码铅字吧?”我的语气流露出对现状不满。
“要我说呀,想当侦查员身体才是本钱。”她把一勺饭菜送进嘴里,快速咀嚼。“你才来几天,嘛嘎情况都不熟,又没有业务基础,就想上案子,搞出冤假错案怎么办?”她劝我先安心工作,争取带薪进修的机会,等有了专业知识和办案技能再向领导提出换岗。
“嗯。”我点点头。
英姐用勺子指着床底下的纸箱,说里面都是她的业务书,想看就自己去翻。
按照她的提醒,我开始关注单位的培训信息,争取上大学深造的机会,给自己充电加油。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凡是送来打印的案卷材料我都留心阅读,特别是侦查员送来的立破案报告、现场勘查笔录、起诉意见书和逮捕书,我逐份研究学习,很快熟悉了公安应用文的写作套路,还有常用法律依据和基本办案程序。
英姐在外面奔波,经办的案子常常由刑侦大队的内勤或其他侦查员送来打印,我从案件“经办人”的签名来判定哪起案子是她参与侦破的。
渐渐地,我发现英姐参与侦破的都是大要案件,有时是团伙案件。虽然案卷上不会有破案细节方面的具体描述,但从案值、案情和嫌疑人作案手段来看,能发现侦破这些案件都困难重重,抓人现场充满凶险,我不禁为英姐捏一把冷汗。
尽管满心好奇,但我知道侦查员有严格的工作纪律,从不向英姐打听她工作上的事。
我坚信自己的心理素质和身体条件都符合侦查员的条件,等我掌握一定业务知识技能,总有一天也能跟她一样大显身手。
最近几天英姐的行踪又神秘起来,夜晚穿一身铁路制服出去,第二天回来身上带着尘土,脚上沾满泥,也不跟我说话,倒头便睡。睡到午后,揉着眼睛起床梳洗,在水池边含糊不清跟人说话:“溜溜,有泡面没?”
“有,还有。”男警的声音粗犷洪亮。
“泡,给泡上。”
“好嘞!”
过了一会儿,有人在窗台上搁了一碗泡面,热气腾腾。英姐伸着懒腰走过去,用小勺捞几下,端起来,哧溜哧溜,狼吞虎咽,满屋子飘着面香味。
接下来,她又是彻夜未归,换下的脏衣服泡在桶里已经好几天,她大概忘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