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人间值得】红玉(征文·散文)
获知红玉的丈夫意外去世,我专程回老家去看她。
只见红玉侧身睡在她父母家的床上,唏嘘不止。见我进门,慌忙起床,一边抹泪一边招呼我坐在床沿。我们沉默着,无言以对。
她的丈夫死于一场车祸。
红玉是我记忆中的第一位闺蜜。我们俩从小学开始,一直到高中毕业都是同班同学,还曾经是同座。她比我年长3岁,因小名都叫红红,遇到我们俩同时在场,熟悉的人都以大红红、小红红相区别。那时候学制短,小学五年,初中、高中各两年,到我们高中毕业的时候,红玉十五六岁,我只有十二三岁,还都是懵懂少年。
红玉的父亲是乡供销社的会计,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算得上实权人物。红玉家住在乡政府所在地主街道正中心的位置,对面是邮局和银行,左右两边都是供销社的地盘,一边是生资公司仓库,一边是唯一的一家国营饮食店。
那是一栋瓦房,是乡村最多见的四拼的房子。中间的厅堂占两拼,左右厢房各占一拼。前面两间朝南的做卧室,一间属于红玉的父母,一间属于她与二姐。厨房和厕所藏在厅堂的后面,与一个大院子连在一起。她的大姐比我们年长许多,我们还在读小学时,她已经去萍乡工作了,见面很少,也不熟悉。
红玉三姐妹,她是老小,深得父母宠爱,在家是说一不二的主。
红玉受宠,我在她家也被厚待。在她家我是可以登堂入室的,有时也在她家蹭饭。看着我们开心,她的父母总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记得《东方红》史诗热播的时候,我们一伙人在她家学朗诵,她的父母也不嫌吵闹,还不时夸赞我们。
一年春节,红玉的大姐大姐夫带着两个儿子回家过年。除了孝敬父母的,也给妹妹带了好吃的。
她们家有一个塑料圆形果盘,大红色。果盘内有几个分区,总是盛满糖果、花生、瓜子等。端出来待客,对我很有吸引力。
到红玉家拜年的人很多,大人们围坐八仙桌喝茶聊天,我不好意思像平常那样去取食。她妈妈总会塞一些到我口袋里,让我慢慢吃。有一天,我照例去找红玉,她妈妈一见我,就抓一把类似糖果的食品塞到我手里,说道:“小红红,尝尝,大红红姐姐带回来的。”那东西比糖果大,也不似糖果那般紧实。白色的包装纸上,印着3个红色的字。我拿起来默念,中间那个繁体字把我难住了。后来私下问红玉,才知道那是加应子。加应子是一种果脯,如今早已司空见惯,但在当时确实是稀罕物,加上原料好不偷工减料,味道真得不错。
我们俩投缘,除性格相近外,更因为兴趣相投。我们俩有个共同的爱好,就是喜欢文学。
为了助推女儿的文学梦,红玉的父亲为她订了许多杂志,印象最深的是《人民文学》和《大众电影》。从《人民文学》我结识了刘心武、卢新华、张贤亮,读过《班主任》《伤痕》《灵与肉》等小说;从《大众电视》,我认识了张瑜、郭凯敏、刘晓庆,对当时热播的《庐山恋》《桐柏英雄》《知音》耳熟能详。对文学的喜好可能有家学的影响,但少年时期从闺蜜处获得阅读先机,一定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长期以来,我都保留了阅读的习惯,尤其喜欢读小说,应该与少年时的经历有关。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们的关系逐渐疏远了。事隔多年,我已经记不太确切。好像是当年风传她与某某人谈恋爱。那个年代,男女界线很清,即便是满城风雨也只不过是互有好感而已。
一天,我照例到她家去,还没走进她的闺房,她就劈头盖脸把我训了一顿,说什么:“我算是看穿你了。”搞得我莫名其妙,跑回家大哭了一场。事后才知道,她以为我出卖了她,把她曾经跟我分享的小秘密说了出去。
那是发生在初中阶段的事情,我不过十一二岁,加上大大咧咧的性格,对红玉跟我讲的某高年级男同学的事,根本没往心里去,也不会产生深度联想。况且在那个年代、那个年龄对男女之事还难以启口,根本不会去外面去说什么。因此,我心里十分委屈。
两个如影随行的朋友,突然有了隔阂,我很不适应。有时下意识还往她家跑,常常是走到门前才猛然清醒。
显然,红玉也有过后悔。有一天,大约七点多钟,她早早来到学校,候在我家门口。当时我正吃早饭,见她探头探脑,我舅父叫她:“大红红,进来呀!”我假意把碗端起来,盖在脸上,把粥喝得稀里哗啦,没有答理她。红玉自觉无趣,匆忙答应一声就走了。舅舅看出了端倪,问我是不是两人闹别扭了。一开始我矢口否认,但经不住舅舅的盘问,最终将原委和盘托出。
舅舅是教书育人的老师,自然要对我进行一番教育引导。那次教育引导虽然没有最终解开两个红红之间的疙瘩,但有一句话牢记在心:“每个人都免不了会犯错,包容别人也是宽待自己。”成年后才体会其中深意。
经过舅舅疏导,我的心里亮堂多了。下午放学,或许更多是因为习惯使然,做完作业,我不由自主往红玉家跑。
她母亲坐在房檐下做针线,瞥见我在她家门口迟疑,主动招呼我:“小红红,进来呀。”我踅进门,红玉正在看一本杂志。我期期艾艾的样子,她从大衣柜镜子里就可以一目了然,但她并未回头也未开腔。我无趣地站了几分钟,与红玉的母亲匆匆打个招呼,就一溜烟地跑了。
红玉的妈妈温柔亲切,声音很好听,到现在,我还记得她喊我的模样和绵软的声音。她的母亲,瘦高个,肤白、瓜子脸、大眼睛,说话轻言细语,带浓重萍乡口音,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那时我尚小,还不知道什么叫病西施,什么是林黛玉,只是觉得她弱柳临风的样子很美。
红玉像妈妈,身材高挑,瓜子脸,五官周正,尤其是一双大眼晴十分迷人。她妈妈居家不工作,每天将红玉的齐腰长发编得一丝不苟。红玉有些骄傲,不大与人往来,走在大街上,矜持的步伐带动辫子上下翻动,确实引发过许多少男的遐想,那转嫁到我身上的谣言,也可能是心机较深的男孩有意为之。经年累月,谣传中的事主之一也因病去世,一切都无法证实,也无需证实。
突然“不嬉”,我们断了联系,也断了供给,我失去了借阅杂志的渠道。我吵着舅舅给我订了《少年文艺》《语文报》,也吵着舅舅给我换了座位。
我们都任性惯了,在相互试探过后,最终都放弃了和好的努力。
高中毕业后,她父亲凭借他在供销系统的人脉,给她找了一份生资部门工作,属大集体或是小集体性质。
在生资公司那间局促的门店里,她真正开始恋爱了。那回我去店里看她,她那当铁道兵的未婚夫正在为结婚自制沙发。他是广西人,身材高大,长相英俊。看到他忙碌,我心里早已有了数。没等红玉开口,我和她未婚夫聊了起来。红玉默默地看着我们聊天,一改她霸蛮的情态,眼里是无尽的温柔。不用她与我分享,我觉得她找到了幸福!
结婚以后丈夫对红玉疼爱有加。部队解散后,他选择就地安排,跟妻子一起承担赡养丈人丈母娘的义务。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改革大潮席卷神州,红玉夫妻双双下岗。那时他们两个孩子尚小,父母也贫病交加。两个人咬咬牙,以入股的形式跑起了客运。几年辛苦,终于买了房、买了车,开始单独运营,一个开车,一个卖票,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但人有旦夕祸福,21世纪初年的某一天,红玉因照顾母亲没有跟车,她丈夫返程时,因疲劳驾驶发生车祸,当场毙命。
丈夫的意外去世,是红玉遭受的最沉重的打击。从那以后,我每次回老家,都要到她家去坐坐,看看两位老人。有时也想邀她出来与同学聚聚,但大多时候她都拒绝了。
小时候的父母宠溺,让红玉得到并懂得爱,虽然未能给红玉提供更多的成年保障,但她继承了父母执着坚韧的品格,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丈夫辞世的时候,两个孩子都还在读书。为了生计,她卖掉了与丈夫打拼赚下的房子车子。也为了方便照顾父母,红玉搬回娘家居住。娘家两居室,是县城第一批房改房。从公用楼梯上三楼,进门就是一间厨房,并排有一个改建的厕所,两间卧室靠里,临街,因为挂了广告牌,很黑,也吵闹。
红玉和丈夫只有不多的积蓄,不能坐吃山空,她在超市打工,干回了老本行。老父亲与她一同支撑,供养两个孩子上学,照顾生病的母亲。女儿研究生毕业南下发展,儿子大学毕业后与姐姐一处打拼,都干出了成绩。
十多年前,一直照顾她母亲的父亲先走了,母亲仍旧病病歪歪,没有了老伴,更离不开她喜欢的小女儿。红玉在丈夫意外亡故后,先是与父母,后是与母亲住在一起,过着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如今,红玉的父母都已驾鹤西去,她也南下广东,帮着儿女照料孙辈去了。
许多年未见,我很想念她,更怀念少年时一起读书的那段美好时光。

姐姐的文字生活气息很浓,情感真挚,文笔细腻。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