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日月递嬗，四年的大学生活在党和人民无微不至的关怀下，在各位恩师的谆谆教导下，历经风雨的考验，俄本四▪二班的二十五个学生没有一个因饥饿而辍学，也没有一个因学业不及格而不能毕业的，毕业率达到了百分之百，大学的生活与学业终于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
　　 当王乃文和毕业的同学们从系办公室领回那红彤彤的毕业证书时，心里是何等的兴奋，何等的自豪，何等的感慨。这证书凝聚着党和国家多少人力财力，凝聚着同学们多少心血啊！在这告别河大的日子里，校园里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校门口，大礼堂，图书馆，教学楼前，汴湖湖畔，铁塔公园前，处处都是师生们排队留影的场面。
　　 这天一大早，王乃文不仅请来了外语系的领导和俄语专业的任课老师，而且还邀请来了苏联藉教授卡丽娜▪伊万诺夫娜老太太到校门口与全班同学集体合影留念，你看看照相那会儿同学们的脸上，无一不洋溢着愉悦、端庄、自豪的神气。
　　 集体合影罢，同学们见卡丽娜▪伊万诺夫娜能来到大家中间,一个个便争先恐后地与老太太单独合起了影。一霎时便引来了其他系同学们的围观和热议。这会儿河大的校门口比相国寺还热闹。
　　 正当同学们热衷于与卡丽娜▪伊万诺夫娜单独合影留念的时候，然而王乃文却没有凑这个热闹，他找来了已经转入生物系的患难之交潘虹姐，要她与宜清高在大学门口拍个双人照。潘虹姐无所谓，认为已经毕业了，她与宜清高的地下爱情也该转入地上了。但是心细的宜清高却仍不愿意公开，还是怕同学们说三道四，说他在大学里谈恋爱，不务正业。王乃文道：“你太保守了！咱们班那几对恋人昨天都公开去龙亭潘杨湖边照相了！你还等到什么时候照呀？”
　　 宜清高惊异地问身边的潘虹道：“唉，乃文说的是真的吗？”
　　 潘虹道：“真的！人家都在公开自己的恋爱关系，而就你这个书呆子还蒙在鼓里！”
　　 宜清高为难地道：“潘虹，你说该咋办？”
　　 潘虹道：“你说照咱就照，你说不照咱就不照！这事儿你看着办吧！”
　　 王乃文道：“宜清高啊宜清高，你真是个书呆子！到什么时候了你还怕这怕那，再不公开，你们俩就你东她西了！”
　　 宜清高愕然了，他站在那里直发愣。
　　 潘虹上前拉过宜清高道：“别发愣了，我的宜大相公！咱们现在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合影，以此公开你我的秘密！”
　　 潘虹说罢便拉着宜清高准备合影，宜清高却还是扭扭捏捏地不上场，此刻王乃文再也无法忍耐了，他拉住潘虹的手道：“潘虹姐，咱们俩先照，让他再等一会儿！”
　　 宜清高急忙推过王乃文道：“你先靠边站！等我俩照罢你再照！”
　　 王乃文笑着道：“哈哈，这回反应挺快的嘛！”
　　 摄影师在给潘虹与宜清高拍着照，围观的同学们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对恋人表情。
　　 就在这时，外语系公共教研室的英文教授刘先生路过校门口，他目睹了潘虹、宜清高和王乃文拍照时的这一幕，不禁感叹地用欧式英语道：“beautiful!verybeautiful!”（漂亮！非常漂亮！）
　　 王乃文扭头一看，原来是教他们第二外语的英文老师刘振华先生。王乃文特别崇拜这位曾被划为右派的刘振华老师，据说他是从北京外语学院下放到河大来的，他不仅英文讲得地道，而且学识相当渊博，对于欧洲文学十分精通，英国的莎士比亚，法国的巴尔扎克和罗曼▪罗兰等名家的作品他无一不晓，特别是对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他崇拜有加，他特意把《约翰克里斯多夫》这部书赠给了王乃文研读，王乃文也因此走上了热爱文学的道路。为了报答恩师厚爱，王乃文把爱妻林可人给他的十斤粮票全送给了刘先生，在那饥饿的年代里，粮票比黄金都金贵，为此感激得刘先生声泪俱下。今天照相能遇上刘先生，这也许是缘分。王乃文立即上前向刘先生问好，并郑重地邀请刘先生与他们几个合影留念。然而，刘先生的眼睛湿润了，他好久不语，卸下眼镜擦了又擦，然后又戴上道：“对不起，我有些不舒服！”说罢转身就走了。
　　 刘先生的婉言谢绝，让王乃文久久不能平静。到了晚上，王乃文决定找刘先生解开这个心结。弄清这究竟是为什么。
　　 刘先生就住在教师小院的办公室内。办公室不到十平方，室内一桌，一椅，一床，一盆架，盆架上放着一个伤痕累累的白洋瓷脸盆，室内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连床头放着的简易书柜也是简易得不能再简易了，这书柜不光简易，而且仿佛是从寄卖店里买来的二手货。不过书架上却放满了各类书籍，由此便可断定室主人不是右派分子，也一定是一个落寞的知识分子。
　　 夜幕早已降临，刘先生正坐在灯下写着什么。此刻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刘先生对着门口道：“谁啊？”
　　 王乃文道：“我，王乃文！”
　　 刘先生一听是王乃文来了，立即走到门口将门打开道：“乃文，请进！有什么事吗？”
　　 王乃文道：“白天请老师合影，老师说身体不舒服，不知身体究竟怎么样，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老师要不要请医生来看看！”
　　 刘先生激动地道：“不用，不用！身体早已没事了！谢谢你的惦记！”
　　 王乃文动情地道：“刘老师，我们今天请你一同照相是真心的，是你的学识唤起了我们学习第二外语的兴趣，也是你精心教会了我们第二套教书的本领——英语，你是我们人生路上的领路人，你当时也很想与我们一起合影的，是吧老师？”
　　 刘先生不好意思地道：“是，是！不过……”
　　 王乃文接过话茬追问道：“不过什么呢？难道有难言之隐？”
　　 刘先生摇摇头道：“难言之隐倒没有，不与你们公开合影，主要是怕因为我而影响你们的分配前程啊。”
　　 王乃文不解地道：“有这么严重吗？”
　　 刘老师斩钉截铁地道：“有，有这么严重！你们都还年轻，不知道政治斗争的残酷！你知道我是怎么从北京外语学院下放到河南来的吗？就因为说我走白专道路，是右派分子啊！现在正是你们毕业分配的关键时刻，你们如果与我这个曾经划过右派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合影留念，会直接影响到你们的分配去向的！甚至会影响到你们的前途和命运的！同时，也会引来许多非议，会说我在与无产阶级争夺下一代啊！乃文同学，你要理解我的处境啊！”
　　 王乃文听了刘先生的话，激动地握住刘老师的手道：“老师，我理解您！”转而从口袋里掏出十斤全国流动粮票，递给刘老师道：“明天一早，我就要到洛阳地区听候分配了，我没什么赠送给老师，这点粮票对老师也许会有点帮助的。”
　　 刘老师双手接过粮票激动地道：“谢谢乃文同学！常言说，一米渡三关，这十斤粮票能助我渡万关呢！”然后又从书架上拿下一本英汉大词典语重心长地道：“乃文同学！你们这届俄语专业的毕业生也幸运，也不幸运。幸运的是国家仍然包分配，你们不愁没饭吃。不幸运的是中苏关系破裂，高中层俄语人才的需求大量萎缩，你们一毕业就面临着转行的难题啊！这本英汉大词典跟随我已经几十年了，你带上它，一旦到基层中学改教英语时，你会用得上的。”
　　 王乃文双手接过英汉大词典，激动地连连鞠躬道：“谢谢恩师！这是我此生获得的最珍贵的礼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