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兰花草(小说)
天边渐渐拉下黑色的帷幕,星星一眨一眨地凝在深蓝色的夜空上。我走进客厅,妻子接过我手里的皮包。我靠在沙发上,墙上的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报全县暑期师德培训的新闻。
一会儿,客厅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修长的体型,鸭蛋脸,向我投来一个甜甜的笑靥。身后紧跟着一位身材消瘦的女性,同样是一张鸭蛋形的脸,只是脸色苍白,显得异常憔悴。“大鸭蛋”看到了我,露出惊异的表情,立即不安地低下头,轻启嘴唇,叫了声:“表兄。”我应了声“哎。”
妻子端上一杯热茶,悄声说:“这是新租进的一对母女。”
我看着母女俩走上楼梯的背影,只感到在哪儿见过似的,但终究还是想不起来。
不久,楼上传来一阵铿锵优雅的钢琴声,那姑娘高声唱道:“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这歌声,这脸型,就像一把金色的钥匙,打开了我记忆的大门。
1985秋,我师范毕业后分配到岗村乡校工作。我承担三年级的教学任务,除了教语文还教音乐。第一堂音乐课,我教学生们唱《兰花草》。学生们学得异常认真,一堂课下来基本上会唱了。即将下课的时候,我叫班里推荐一位同学到讲台上来唱。班里异口同声地喊着“芳草”的名字。一位鸭蛋脸型的姑娘大大方方地走上台来,自信地站在我的旁边。我弹起风琴,芳草放声高唱,声音尖细,如百灵鸟的叫声般婉转动听,引来不少在操场上玩耍的同学,他们惊羡地趴在窗户上侧耳倾听。老师们都说芳草具有独特的音乐天赋。
楼上的琴声停了,我收回了思绪。难道那位母亲就是当年的芳草?她如果是芳草,为什么不叫我老师?“表兄”只是女性对不熟悉又打算交往的年长男人通常的称呼。她是不是没有认出我?一个个“?”如春天水田里的蝌蚪一般不停地在我的脑海里跃动着。我想上楼探个究竟,但又感到有点唐突。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我躺在床上,听到有人轻轻地走下楼梯,然后又轻轻地走出房门。半小时后,那轻轻地脚步声又出现在楼梯上。
我问妻子:“她这么早出去做什么?”
妻子说:“可能是想去买点新鲜的菜吧。”
这个周末,我一直没见到母女俩,她俩就像幽禁在笼子里的小鸟,一直待在三楼没有下来,就连那姑娘的歌声也压得低低的,仿佛山间的清泉在石头上流过一般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显然,母女俩有意回避我。为什么,带着种种疑问,我去了学校。
夜里,我在电话里无意地跟妻子聊起:“楼上那对母女好像在哪见过似的,叫什么名字?”
“妈妈叫芳草,女儿叫美仙。”妻子说。
真是她呀!难道她不认识我了吗?我内心里产生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清晨,碧空如洗,我与班长万成、芳草、丽燕去爬学校附近的“水牛尖”山峰。我们从学校出发,沿着一条河边小路向山脚走去。路边是一爿爿水田,田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在阳光下镜子般闪着白光。地上起了白霜,脚踩在上面发出“嚓嚓”的响声,与河里汩汩的流水声应和着,仿佛演奏一场军队进行曲。走过那片田地便来到水牛尖山脚下,眼前是一片榅树林,林间不时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地上撒满枯枝败叶。走出那片树林,往上便是一片光秃秃的荒山,山路弯弯曲曲地向山顶延伸,山上长满低矮的杂树和茅草,路边不时横过一条条荆棘,万成拿着砍刀在前面开路。越往上,岭越陡,芳草和丽燕说爬不动了,我用“坚持就是胜利”这句话鼓励他们继续往上爬。
万成忽然叫了一声:“快来看哪!”我们立即赶了上去,只见荒草丛里长着一株兰花草,细细尖尖的叶片中间擎起一朵紫色的花朵,冷风凄凄,花瓣微微颤抖着,犹如栖息在叶片上的一只蝴蝶。在这萧瑟的冬天里,能看到一处充满生机的景致,两位女生不由得惊呼起来,说要挖回去栽进花盆里。
万成小心翼翼地挖起兰花草,用茅草轻轻地系着提在手上。我们一边往上爬,一边在草丛里寻寻觅觅,不久又找到了好几株兰花草,它们有的藏在草丛间,有的藏在崖壁下,有的藏在杂树底。兰花草的叶片中间擎起一朵朵花,全开的如打开一把靓丽的扇子,半开的如一道半遮半掩的彩色的门;有的还是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像一个女孩竖起尖尖的手指。
我们一路寻找着兰花草,不知不觉爬到了山顶。站在光秃秃的山尖上,风呼呼地吹过来,撩起我的围巾和女孩们的发丝。放眼望去,远处山峦起伏,云雾缭绕,莽莽苍苍;山底下是一处处村庄,散落着一座座低矮的瓦房,屋顶上升起袅袅的炊烟。我们坐在草坪上,吃了点东西后,起身准备下山。一迈开脚步,芳草和丽艳说走不动了。特别是芳草,脚底下起了很多水泡泡。我意识到她们虽然属于山里女孩,但毕竟还很稚嫩,远远超出了她们爬山的能力。我只好轮流背着两位女孩下山。
一年以后,我离开了岗村乡校,自此,便再也没见到芳草。
芳草为什么要回避我?抑或是自行惭秽不敢认我,抑或是成年男女之间一种天然的鸿沟?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想还是顺其自然吧,就像小河里的石头一般,冬天到了自然会水落石出的。
开学后,妻子外出参加学科培训,美仙也似乎去了外地。周末的晚上,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不断地变换电视频道,快速浏览着屏幕上的节目。楼上房间里不时传来芳草轻轻的脚步声,一会儿,脚步声“笃笃”地向浴室里延伸。不久,楼上传来一阵潺潺的水流声。
四周万籁俱寂,天幕上星光点点,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玻璃照射进来,映到紫红色地砖面板上。月光下,我的眼前恍恍惚惚出现了三楼窗台前的那架钢琴。忽而那钢琴变成一台风琴,我坐在风琴前,抖动手指,琴声响起来,芳草站在旁边轻吟:“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忽而那架风琴变成了钢琴,芳草长大了,变成了一位消瘦白皙的中年女性……
“嘣”,一声沉闷的响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迅速走上楼梯,推开门。淡淡的灯光下,芳草穿着睡衣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我背起芳草,走下楼梯,跨出家门,气喘吁吁地穿过一条巷子。芳草的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肩上,一阵阵淡淡的清香时时飘进我的鼻息里。
巷口处的街上停着一辆救护车,显然芳草已经打过急救电话。车上下来一位医生,月光下映入一张熟悉的脸庞。我一看是当年岗村的丽燕,丽燕从我的背上接过芳草,放在担架上,推进救护车里。丽燕说:“老师,请回吧。”然后便钻进车里,救护车“哒哒嘟嘟”地向医院驶去。我心里默念道:芳草应该没事吧!
周末,我回到了家里。妻子楠楠地说:“母女俩搬走了,房租和钥匙都是邻居交给我的。”
我走上三楼,只见房间里空荡荡的。我忽然看到阳台上放着一盆兰花草,细长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曳着。叶子中间的兰花已经凋谢了,只留下一根直直的深黄色的梗。
芳草后来怎样了呢?一天下午,我在县人民医院里找到了丽燕。丽燕穿着白大褂,坐在台前,噙着泪说:“我们永远见不到芳草了,她走了。”
“走了?!怎么会这样呢?”我惊愕地呆在那里。
“她患的是白血病。”丽艳说,芳草原本有很好的前途,当年她高中毕业后考上了音乐学院,体检时由于血液不过关被退了回来。芳草父母双双早逝,她是在外婆家长大的。为了生活,芳草高中毕业后出去打工,在厂里认识了一位做木工的后生,两人举行了婚礼,后来就有了女儿美仙。
我为芳草不幸的遭遇唏嘘不已,也为自己优柔寡断没主动认她感到懊悔。
“她是不是没认出我?”
“哪能呢?她第一眼就认出了你。”
“那她为什么要回避我?”
“她不想让你费心费力。我们都知道你是性情中人。”
“……她家人呢?”
“别提了,她老公赚了钱后,跟一位年轻的打工妹关系暧昧。芳草知道后便带着美仙果决地离开了他老公,起初在郊区里办起了一个音乐培训班,但终究由于身体太弱转交给了别人。为了方便看病,就租进了你的家里。”
“那美仙呢?”
“她很好。她跟芳草一样,有很好的音乐天赋,今年被音乐学院录取了。芳草也就可以平静地走了。”
“可上音乐学院需要很多钱。”
“这个你不用愁。你还记得万成吗?他现在是一家大企业的老板。他会资助美仙的。”
我满含泪水回到家里,看见妻子正在阳台上给那盆兰花草浇水。阳光下,兰花草细长的叶片中间爆出一颗颗嫩嫩的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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