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烟火】小学校的钟声(散文)
据老一辈的人说,以前在我们这个村子,只有两处地方能听到钟声。一处是土地庙,另一处是村小学。土地庙建在陈家沟,比起其它地方的“品”字型的土地庙,这里算是很大的了。整个庙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面有三间房屋,正房供奉着土地爷,两侧是耳房,零散地堆了些香烛之类。后面是看守土地庙的陈五居住的地方。一间厨房,靠墙的地方是个土灶,黑乎乎的,也不知经过了多少年的烟薫火燎。旁边是杂屋,堆了一些树枝和茅草,都是陈五在天气晴好的时候捡回来的。还有一间卧房,一架老床靠墙放着,挂着一床蚊帐,灰不溜秋,早已看不出颜色了。
陈五是村里的单身汉,他的工作是每天给土地爷上香,打扫卫生,再就是敲钟。钟是黄铜做的,挂在正堂,初一十五,陈五都要敲钟,钟声传出很远,整个村里都能听到。老人们听到后,会略略思索一番,喃喃念叨:“今天是什么日子,初一还是十五……”其实这不重要,他们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只是听到钟声,就会想一想日子走到了哪天。
后来,破“四旧”的时候,土地庙被推了,陈五死了,黄铜钟也不知所踪,这一处的钟声是没有了。
另一个能听到钟声的地方,是村里的小学。小学只有四个年级,学生上到五年级,就得去更远的镇上念书了。
小学是四合院结构,南面朝阳,是教室,东边是老师的宿舍,一排红砖瓦房。老师对宿舍很爱护,擦得窗明几净。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远处的农田和近处的桑树,其中一株很大,两个成人伸出胳膊,才能抱住。这地方没人养蚕,但有不少桑树,不知作何用。那桑树也不知长了多少年了,枝繁叶茂,向四周开出很多的枝丫。春天的时候,几场雨过去,一夜之间,桑树就发了芽,嫩绿的叶子,舒展开来,慢慢地,再过几场雨后,叶子变成深绿色。夏天的时候,树上结了果子,红色的,紫色的,红得发黑的,挂满了树梢。孩子们下了课,一窝蜂地跑过去,站在树下,仰着脸,伸手摘了桑椹就往口里塞,孩子在树下吃,鸟儿在树顶吃,那时候的鸟儿啊,也不怕人,就那么着,孩子吃孩子的,鸟儿吃鸟儿的,互不干扰。上课铃响了,孩子去了教室,这一树桑椹就完全留给了鸟儿。有个教语文的老师,看着窗外的景象,觉得这个地方,便是陶渊明笔下描述的“世外桃源”,想着一辈子在这里做个教员,也是不错的。一会儿,骑着绿色单车的邮递员,给他捎来了一封家兄的来信,说是可以把他调到镇上的小学去教书,便忘了刚才的心境,急急地拧开钢笔,铺开信纸,给家兄回信去了。
小学校的钟,是一块钢条,用一根铁丝悬挂在办公室前的屋檐下,一到时间,值班的老师,便拿一个铁捶,在钢条上敲几下,敲完,老师还会大喊一声:“下课了!”上课时,却只敲钟,并不喊,喊了也没用,操场上都是孩子们的笑声叫声,把喉咙喊破,也叫不住,只能多敲几下钟。
虽说每个老师都有敲钟的义务,但大部份时候还是落在男老师的头上,因为男老师个头高。敲钟不累,但责任心要特别强,学校都是按点上下课,吃饭,所以按时敲钟特别重要。像黄老师,就干不来这活。
黄老师教四年级语文,长得瘦瘦高高,爱穿一套银灰色的西装,脚上蹬着尖头皮鞋,擦得锃亮,这在一群灰头土脸的老师中,鹤立鸡群。他家是市里的,却在这所农村小学教书,据说,是喜欢这里的田园风光,出门就能看到青菜和稻子。他曾观摩过附近的农民插秧,觉得有趣,就脱了鞋袜下田,跟着一起干。半晌之后,一条蚂蟥叮在他的小腿上,吓得他几跳几跳地跑上田梗。老农告诉他,不用怕,直接用手扯,扔掉就是,他也敢照着做。插完秧,老农叫他去家里吃饭,他也去。下酒菜是炒田螺,都是在田里捡的,已经养在桶里三天了,泥沙都吐尽了,用椒盐一炒,放点大蒜,香嫩可口。黄老师也和老农拼酒,喝得醉醺醺的,挣扎着回到学校的宿舍,一觉睡到天光,神清气爽地起床,给学生们上课去了。
黄老师一上课就入神,给同学们讲《大理石街》,讲着讲着,讲到后面的那块正在磨制的,叫“溪山烟雨”的屏风,讲到“灰色的、发光的天空,淡淡的远峰,近处的象浓墨泼过的饱含水气的山、树、房屋……”他自己脑补出一副图画,在那图画中不能自拔,以至于忘记了是他打下课铃。校长见下课已经晚了几分钟,知道黄老师讲课入了神,自己拿锤子敲了几下。
校长姓李,是个女老师,个子高挑,因此,敲铃也有她的份。她是六年级的数学老师,性情严肃,脸上很少有笑意,但很负责,早上,天刚朦朦亮,她就来到学校,打开大门,四处寻查一遍。晚上,她要等全校的师生都走了,又四处寻查一遍,方才落锁离去。其实这些事,她完全可以不做,毕竟学校还住着两位老师,可以委托他们锁门。但她不,她一定要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才放心,不然,她晚上睡不着觉。有时候,她已经躺下了,脑子一过学校的事,想起什么事情没做好,马上又爬起来,打着手电往学校跑,打开大门,冲进学校,做好了才安心回家睡觉。
轮到李校长打铃的这天,她总是分毫不差地敲响了那根钢条。以前,教室里没有挂钟,全校唯一一口钟,挂在老师办公室。李校长上课的时候,总是隔不了多久,就要回一趟办公室看时间,后来觉得影响教学,咬咬牙,托人在上海买了块手表,戴在腕子上。从那之后,她不再频繁回办公室,却落下总是低手看表的毛病。
学校中调皮的学生,也有人去敲钟的,我的堂弟就是其中之一。堂弟人很聪明,但是不爱学习,他学东西很快,除了书本知识之外。他爱捣蛋,时常被叫家长。有一次,他们班上体育课,趁着老师不注意,他悄悄地溜走,猫着身子进了老师办公室,偷到那把锤子,又悄悄地溜出来。他那时候,个子还很矮,拿着锤子后,敲不到那根钢条,就拼命往上蹦,结果,有一下,还真让他敲出声音来,一下子,各个班的学生从教室里涌出来,跑到操场上。李校长看时间还没到,联合其他老师想把学生赶回教室,可学生都跑疯了,哪里赶能回去。李校长只得拼命敲钟,听到声响的孩子们,乖乖回教室了。
日子悄悄地走着,慢慢地,悬挂钢条的铁丝开始生锈,钢条也锈了,学校的老师头上都染了白色,黄老师去市里教书了,李校长也老了,眼睛老花了,不能长时间看书。退休后,就回家带孙子了。我的堂弟也长大了,找了老婆,生了一个儿子,和他当年一样调皮。我经常看到他抓着一根木棍,追着他儿子打。学校也变了,墙壁上画着的那些花花草草,早已褪去了颜色,墙上写着的“XXX是猪”也变得灰暗,“XXX,我爱你”的誓言,也暗淡无光了。后来的某一天,小学校被拆了,一栋四层楼高的教学楼拔地而起。钢条换成了电铃,很远都能听见,但我却总觉得,还是我们小时候听到的钟声更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