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人间值得】竺桂说(征文·散文)
竺
那一丛南天竺一直长在我单元门外的花圃里。
迁居至此若干年后的一个深秋黄昏,我正要进单元门,却忽然被它绊住了脚步:这是什么植物,挺耐看的啊。
那植物齐胸高,可以用“篷”来形容,很有点儿葳蕤的感觉。这个季节,它旁边的迎春枝条散乱纠结,木瓜的红叶行将落尽,背后的紫藤架无花无叶,了无意趣,就连常绿的被修剪成球形的小叶石楠也渐见稀疏。只有南天竺,绿色中着几抹酡红,似微醺的女子在微风中轻摇。
南天竺是灌木,所以生长缓慢。或许那就是我一直忽略它的原因。它用好几年的时间,才长到可以和我平视的高度。所以,人也好,植物也好,总要自带光芒,才能照亮自己。
秋冬、一直到春天,南天竺看起来都足够斑斓。叶子绿色、黄色、红色相间,有全黄、全红的,也有黄绿参半、红绿参半的。南天竺什么时候开的花我不知道,但果实却不容忽视:艳红,圆润,跟火棘的果实很相似。没有攒得很紧密,却给人以簇生的感觉。
这一簇南天竺,最好看还是下雪的时候。红红绿绿的叶和果实从白雪下面探出头,张望着,等待着。然后瞅准时机抖擞一下身子,昂起头来,颇有得逞的快意。
后来发现南天竺是一种很普及的园林植物,路边绿化带里也有很多。中原气候干燥,所以晴天的南天竺有些干涩。雨天的则多几分水嫩:小小的红色绿色叶片似乎弱不禁风,托举着的晶莹水珠却摇而不坠。
南天竺的红色果实看起来很诱人,却吃不得。不只果实,它的全身都有毒。既然有毒,不知为何还被选作观赏植物遍植于庭院路边。奇怪的是,院子里小朋友众多,却未见有人去摘那果实。直到春来了,春深了,果实依然艳艳地挂在枝叶间。
也许南天竺有毒是常识,只我孤陋寡闻吧?杞人忧天了。
南天竺也被人称作南天竹。其实我不太认同这个称谓。我仔细看过,它没有竹的枝节。就连叶子,也只有七分像,却少了竹叶的峭劲。既没有形,又怎能具备“竹”的神韵?
后来想起,很早之前便见过南天竺,是我忘记了。
桂
送小妹出嫁的那天心情颇为复杂。
小妹的婆家在百里之外的另一个县,在那之前我没见过妹夫的家人,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户人家。及至到了她婆家,看到她朴实却干练的公公婆婆,那不大却整洁的院子,院子角落摆放齐整的农家物什,尤其是看到院内那棵正在怒放的金桂,心情方一下子晴明了。
小妹,那个小不点儿终于长大了,并且有了自己的家。往后余生,她终于不是那个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女孩儿,不用担心别人逗她:把你送回河西吧。
河西是她亲生父母的家。河曰白河,有着细腻的白沙,烟白的河水。平原上的河流,仿佛宽而浅的白练铺在大地上。白河距我的村庄十几里地,对孩子来说,河西是遥远的存在。对小妹来说,可能还是一个冷漠的存在。两岁大的小丫头,一听说送她回河西,便狠命地用手拽自己的头发。
大国政治日趋清明时,人口出生管控却格外严格了。小妹不幸出生在那个年代。小妹的父亲,我的表舅,因为想要一个男孩儿,就把老二姑娘送了人。等小妹出生,眼瞅着就要重复她二姐的命运。我母亲不干了:也是亲骨肉,咋舍得送给陌生人呢?你们不要,我抱走。就这样,小妹三天时来到了我们这个穷困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家。这个家里什么都不多,只有人多。母亲偏不嫌人多。唉,真不知她老人家哪来的勇气。我跟母亲说,来咱家不一样是被送人吗?母亲说,我会对她好。再说,她爸妈想见也能见到,这就够了。
那时大哥二哥都已结婚生女。村人见小妹模样俊俏,明眸善睐,跟我们家人很带相,猜测是我哪个哥的孩子,也是为逃避政策管控才由我母亲抚养。我母亲觉得可笑:我的孙女我能让她叫我妈?后来,她的亲生父母数次来看孩子,才没有了闲言碎语。
表舅每次来(舅母来的次数很少),母亲都会“隆重”地招待,尽己所能做几样可口饭菜。表舅大多是拿一斤白糖,两袋藕粉之类的给小妹。小妹却并不领情,不愿往跟前凑。这让她父亲很伤心。有一次舅母也来了。别人在屋里喝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我看到她在院子的某个角落里抹泪。心想她还是心疼小妹的。毕竟是自己的骨血,自家生活条件优裕,女儿却在别人家受苦。但那时他们已有了自己的儿子,心思和精力应该不在小妹身上。
小妹七岁左右时我和姐姐送她回河西。不知道是我们主动送的,还是他们要小妹回去,都不记得了。小妹懵懂,以为跟着俩姐姐就安全,不知将会被我们再次“遗弃”。
没过几天,父母亲在家想闺女睡不下吃不好,执意要去看。母亲说:要把妮儿急出个好歹儿可咋办?这一去,果然带了那小棉袄回来。据母亲讲,表舅送她们到河边,问她闺女:啥时候再回来啊?小妹回答:不会回来了,你不是要扩死(用棍子打死)我哩么!又听母亲说,表舅不让小妹走,那丫头偏不听,便惹得她老子发了飙。
那以后表舅便再没要她闺女回去。我们两家也断了联系。表舅舅母以为父亲母亲是去“勾魂儿”,是想要抚养费。
不过从此以后,再没人说送小妹回河西的话了。
后来,母亲的娘家远房堂弟,我叫十几舅的(不记得了)很想收养小妹。因为这个舅舅一生未婚,又很喜欢小妹。母亲抹不开情面,说只要小妹同意。但小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她是个有自我意志的、值得平等对待的生命,别人有何权力将她推来搡去?
后来小妹读了大专。因为父母高龄,没能力供小妹上学,学费基本上全由我出。也许小妹的生活是苦了些,但总算顺利毕业。
现在,那个小丫头长大了。亲情也许不散,往事可以如烟。我们七个娘家人团坐在她夫家堂屋,小妹正座儿,我陪在她旁边儿,喝她的喜酒。我原本坐了上座儿,小妹的婆婆过来把我请到了旁边。心中顿悟,也为自己的粗心惭愧:这个日子,小妹才是主角儿。小妹也许没有意识,但我心里却有了一种小妹母仪天下的庄严。为此,我感谢她婆家的这个礼仪。
席间一直有暗香流动,是桂花香。抬头望出去,那棵金桂迎门而立,枝叶葳蕤,碎花攒珠,金碧相映。因为是喜事,我们又是“最重要”的客人,无论我多么喜欢那棵树,都不容我有品评的闲暇。我只能按照主人家的安排,入席、闲话,最后把小妹一人留下。
这样的告别是略带伤感的,置身其中,无法顾及情绪之外的其他。后来,小妹和妹夫去上海打工。姐妹们天各一方,纵有闲暇,哪能聊到乡野一隅的一棵树呢。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桂树。广寒宫中的桂树太飘渺,没人能看得到它的模样。广寒宫寂寞,那也是宫殿啊。我出生的乡野,我到过的城郭,似乎不配它驻足,但它却在此安家。一个普通农家,懂得庭院种桂花,无论如何得点个赞,哪怕只是机缘巧合呢。
看多了刺槐、梧桐,再看到这金桂,仿佛乡野粗鄙的脸谱中突现一位神清气朗的老者,让粗鄙者瞬间也肃整起来。
“桂花树门前,贵人立门内。”一棵桂树,承载着多少美好的祈愿。于我而言,无所谓富贵,我只希望这桂树能带给小妹好运。愿她的一生能得遇贵人相助,愿她的人生,一路有桂香相伴。
事实证明,是我自己小瞧妹妹了。她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子。无论是婚姻,还是生存。现在,小妹在上海有了自己的小小蜗居。儿子已上小学,聪明乖巧。那小家伙三四岁便能通读一整本儿童读物。小妹的婆婆一直和她们住在一起,照顾孩子。
如果说贵人,小妹又何尝不是自己的贵人呢。
树不语。树有言。
竺桂
初识南天竺,应该是在内乡县衙博物馆。并且同时看到了喜欢的桂花树。
二十多年前省亲路过内乡县,知道内乡县衙保存完好,特多盘桓了半日。
内乡县衙,据说是仿故宫的格局建造。坊间有“北有故宫,南有县衙”、“龙头在北京,龙尾在内乡”之说,也许此言不虚。故宫是去过的,但是两者结构是否相同,只有比对俯瞰图方能知晓。
时至今日,县衙的格局几乎全忘了。倒是记得县衙里有处主贵堂,堂前有两棵树,一棵南天竺,一棵桂花树。桂花树据说是元代栽种,介绍南天竺的资料比较少。当年游览的时候,适逢有导游启发她的团队游客:
你们知道主贵堂前为啥要种这两种树吗?
片刻沉寂之后,有人恍然大悟:噢——
有人还在不明所以地东张西望做思考状。
我是懂了的。家乡俚语颇多,讥讽别人懒得动手的时候,会说:咦——就你那手主(同“逐”音)贵,动都不想动一下儿(音“一馅儿”)。
主贵,我以为是家乡的词汇标签之一,是老土的标配。
现在来看这个词,却有了不同的理解:“主”是一种权力,“贵”自然是富贵了。古代的学子,哪一位头悬梁锥刺骨不是为了做个人上之人,安享富贵?
有意思的是,衙门内还种有其他品种的竹子,如箭竹、凤尾竹,而主贵堂的主人偏选了一种南天竺。南天竺在中原这里并不常见。而箭竹,无论是作为“岁寒三友”之一、还是“花中四君子”(一直不明白竹怎么可以归为花类)之一,其隐喻都太普及了些。南天竺则不然。所以我有理由怀疑这位主人其实还蛮含蓄的,渴望发达又不想失去读书人的气节。毕竟,以气节为第一立身准则者,想要仕途通达不那么容易。
我今天写竺桂,无意于批评什么或者调侃什么。做官谋贵,自古而然。只是突然想起了那些熟悉的乡音。主贵,我一度觉得土得掉渣的词啊。
论家乡话,大侄女说得最好听,音质醇厚而圆润,加上她那张黑俏的笑意盈盈的小脸儿,充满美感。论地道,小妹说得也不差,连珠炮似的语速,很像她的性格,嘎嘣利落脆。若我出个造句题目,让她俩一人发一句和“主贵”有关的语音过来,她们不会觉得我有病吧?
你还是留个粗鲁的尾巴吧,这个不习惯,哈哈!
乡思一直都在,只是不知会被哪棵花、哪棵草、哪个人或者哪个物件撩动。看到姐妹们写桂花,便想起了小妹家的那一株;又看到了门口的南天竺,便想到了“主贵”。想到这个词的时候,脑海里是众多家人的笑脸。
这个结尾,意犹未尽,却已无从言说。就这样结束吧。
风姐姐辛苦了,给姐姐上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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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抗议:是你花姐姐,不是花丫头,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