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恒】【流年】约见石头(散文)
攀枝嘠冲子村,杏花正谢,梨花正白,桃花正红。
杏花梨花桃红掩映着一栋栋低矮的房屋,石头砌成的墙体,泛白;石头搭起的隔断、围墙高低错落,一盆盆花草摆在石墙上。村路小道,石头铺就。石路边沿,有灰白的路桩。桩上栓着黄牛。牛吃着苕子,甩着尾巴。受到惊吓,牛背上的蝴蝶起起落落,扑扑闪闪。几条小狗在狗窝前嬉闹,狗窝由几块大石头搭成。树下有大大小小的石缸,缸里有水,一条小黑狗伸着红舌头舔水,哗啦哗啦响。石墙脚有废弃的石碓窝,还有石磨、石板。房前屋后,有大大小小菜地,用石头围起,大的若屋顶般大,小的如巴掌。大的种白菜、苦菜,也有种油菜,油菜花摇曳着金灿灿的黄;小的种茴香菜、薄荷、萝卜和青蒜,也有的种大葱、小葱,绿油油如露珠点点滴滴。
乍一看,是一个清秀的小山村,仿若世外桃源。然而当我进入村子里农家,方知今天得来不易,生活的艰辛,美丽的背后有苦痛,默默的石头透着斑斑泪痕。
村子长在石山洼子里,四周环山。山高石尖,悬崖峭壁,抬头望山帽子掉,低头见沟脑壳晕。山是石山,不长树,不生草,只长奇形怪状大大小小的石头。村里通往山上的石头路,像条灰白色的长蛇蜿蜒卧着。路旁,一排排石头砌成的灰白地坎,石坎无草。坎上是窄长的台地,一台接一台,一台比一台高,向上延伸,连绵不绝,像灰白色天梯,一直伸往白白的雾里,融为一体。那一瞬,我有些恍惚,仿佛雾也是石头码成的,整个天空像一口大石锅,反扣在冲子村顶。
爬到半山腰,我靠着石坎大口喘气。脚下险峻,石坎垒成台地,一台下又是一台,直达村庄。其它几座山也如此,何等鬼斧神工,何等壮观,我有种如梦如幻的感觉。这奇迹不是大自然的杰作,而是冲子村民的汗水筑成,是他们的伟大创举。
我拿出手机,连拍了几张梯地,发给一个朋友。要不是在现场照的,他真不敢相信,还以为是画的。农民真伟大,他们是创造奇迹的人。
从连排台地下来,我来到当年带领冲子村民炸石造地的刘家有家。
九十高龄的老人刘家有说起炸石造地,顿时来了精神,声音高了许多。不止冲子村,整个攀枝嘠大队,从他记事起,缺土缺水缺粮,唯独不缺石头。他爷爷的爷爷传下来一句话,土如珍珠水如油。有的人家好不容易收集到一点土,埋了几粒种子,一夜大雨,山水暴发,被冲得无影无踪,只有媳妇的泪水还挂在脸上。村民饿得皮黄寡瘦,姑娘巴不得外嫁,小伙子找不到媳妇,谁愿意嫁给穷窝?咋个办?有人说,要活命只有搬家路一条。当时,刘家有是冲子生产队队长,正值壮年,有使不完的力气。他被大队叫去开会,主持会议的人姓马,是攀枝嘠大队的书记。马书记声音高昂,我们不怪爹不怪妈,只怪生在攀枝嘠。难道我们攀枝嘠人认怂?连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还叫人?我们有脚,有手,有力气,这就够了,搬家不如搬山。
刘家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身子有些起伏,喘气有些粗。我发觉他眼里亮了起来,便问,后来呢?刘家有抹抹嘴,他老伴坐在他旁边,顶着一块红顶帕,气色比他好,说,后来呀,他赶回冲子村,当天便开大会。刘家有转过头,盯住老伴,说,你只说对一半,我还是共产党员。哦,我忘了,你也是共产党员,刘家有说着笑了起来,补了一句,当时,我们冲子村只有我们两名党员。
是啊,谁叫刘家有是生产队长还是一名党员呢?攀枝嘠大队马书记布置给他的任务,他牵起头,率领冲子生产队的人干了起来。男人开山炸石头,女人在炸石前抠走石缝里的土,又把撬碎了的石头挪走,老人送饭、送水。当天干完活,当天村会计登记工分,按工分分粮、分物。一天连一天,不分季节,无论风雨,不顾寒冷,病了也不休息,轻伤咬咬牙,挥汗如雨,不知干了多少天,不知身上开了多少裂子,不知流了多少血汗,山变成了坡,坡变成了平台。平一台垒一台,垒成一到两米的堡坎,成了石头地埂。平台有了,没土,那去背,去外面背,石缝里抠。不分男女老少,哪里有土,哪里找。终于,一台台地生出来了,是冲子人生出来的。地最下一层是原来的山石,再上一层是大石块,又上一层是小石块,然后是细石子,再上是碎石沙,最上面是背来的土。直到最上一层土垫了有十公分左右,一块“土地”出生了。
有了土地,冲子村人种上了谷物,有了收成,交了公余粮,自己也分得粮食,吃饱了肚子,生命有了滋养,村子得以延续下来。
原本罕见的燕麦花、洋芋花、苞谷花、苦荞花、豌豆花分季节盛开在石山排排台地里。从不光临这儿的蜜蜂扇动着翅膀纷至沓来,筑巢,采花,酿蜜。色彩斑斓的飞虫家族成群结队赶来,嗡鸣声此起彼伏,仿佛开演唱会,合奏出天籁般音符。甚至几百里外的翠鸟,也会在雨后的早晨悄然掠来,戏耍一天,与最后一抹夕阳一起依依不舍离去。
冲子村人的嘴巴,像手上、脚上的裂子一样,咧开了,露出封闭了几辈子的笑容。
像冲子这样的村子,在攀枝嘠还有好几个。整个攀枝嘠的人几乎是同时动手,捣碎石山,平整台地,寻来泥土,一层又一层,一年又一年往上铺。他们硬生生炸了六座山头,生出了一千多亩土地。要问一亩土地成本是多少?用了的炸药、雷管、线、人工工时可以计算,是有价的,然而攀枝嘠人的血汗是算不出来的,他们这种勇于生存的愚公移山精神是无价的。
他们的苦,累,血汗,泪水,付出与坚守,最是人间值得。
刘家有老人伸过手来,我非常震惊,他的左手少了三个指头,说,炸石头弄的。他老伴赶紧说,没事,不影响他生活。我摸了摸老人的手,秃了的指头根,分外硬朗板扎,仿佛是石头化成的。窗外射来的光斜照在两个老人脸上,笑旺旺的,暖和和的。
我静静望着他们,心里却极为不平静。岁月沧桑只是老了他们的容颜,却丰盈了他们的宽容,他们更加慈祥,他们那股勇于生存创造神话的精神气,不曾灭去。
刘家有受伤后,却从不把自己当成残疾人看,照样与其他人一样出工出活。别人能干的,他也干,他从不退缩。他颇为自豪地说,我是党员,我现在还交着党费呢,她也交。刘家有指指老伴。
刘家有比老伴大五岁,他们共育有五个子女,两儿三女。女儿都嫁到了外面,两个儿子早已结婚成家有子,现儿孙满堂。平时,老俩个自己过,日子平淡却有味。他们住的是两层石楼房,两个儿子住在旁边。
两个老人坐在长沙发上,面前是火炉子,炭火烧得红旺。
屋子并不大,不过够两个老人住,里外各一间,里间卧室,外间客厅。楼上一层,摆放闲置杂物,堆放五谷农具。两层楼使用木头木板隔起,常年烧炉子炭火,木板熏得漆黑。木框玻璃窗子宽亮。水泥地板,干净整洁。
墙壁上,挂着新鲜的腊肉。不多不少,有五吊。刘家有站起来,指着最大的一吊肉说,大儿子给的。其余的四吊差不多大小,分别是小儿子以及三个女儿给的。吃不完,说着坐了下来。他老伴接口,说吃不动了,喜欢吃点清淡的。
告别两个老人出来,走在石头路上,我哒哒的脚步声异常清晰。杏花粉红的花瓣落在石头路上,随风舞动。村子很安静,没有一丝丝喧哗与吵闹。除了老人和没有到上学年龄的娃娃,村里很少有人出入。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他们不理解父辈炸石造地做法,更不愿意效仿,然而他们毕竟是开山炸石人的后代,父辈的勤劳勇敢、敢于开创的斗志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深深地种在了他们心里,长在他们的骨子里。他们纷纷走出山村,打工赚钱,渐渐地富裕了起来。口袋鼓了起来,脑袋更加灵活。有的在曲靖、宣威城区买房,有的在普立镇上安家,也有一部分回村盖了新房,新房漂亮时尚。墙体依然是石头砌成,与旧房一样,都姓石,一脉相承。
石山、石崖、石壁、石沟、石路、石坎台地、石房,它们构建了石头村,默默地、默契地彼此相守。它们不说话,却仿佛什么都说了。
最近几年,当地政府牵头牵线,有发达地区挂钩攀枝嘠,投钱修路,引水,架线,通到村子。村里通讯和外面一样灵通,电视电话手机一样不缺。当年从冲子村徒步去普立镇来回要七天,现在驾车一两个小时便能到达。
回家方便,逢年过节,村子又热闹起来。同时,也不乏一批又一批怀揣着敬重来看攀枝嘠开山炸石、背土造地的游客。
再无人去树根处、石头缝里抠土,慢慢地,石头山上长出了树,生了草,开了花。
2021.3.16 夜 于曲靖

安静的小山村只有老人留守。
写这文,真是飞扬说的那样。默默的石头在诉说着今天与过去。
不效仿父辈了,但改造大山的精神不能丢。
谢谢飞扬辛苦编辑。
看到了这样的村子,听了这样的像大寨当年的造地故事,感慨万千,于是,一吐为快。
谢谢点评,切中我意图。
还望多批评。
这篇文正如你说,我要表达的是对一种精神的褒扬,对如何解决农村贫困的一种思考。
今天,开山炸石不可取,然这精神不可丢。
更希望有一条贫困乡村如何致富的路径。好在,当今开山炸石的后辈正在致富的路上。
是的,正如你言,就这么生出来的土地,生命就这延续下来。
今天我们不这样了,然而这样的大山精神,会照亮后辈们一路走下去。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我最先挂钩的会泽火红乡柴山村,那儿才贫困。
没写好,老哥多批评。
山哥的语言好凝练,好灵动,拜读学习。

落雪这么忙还还来阅读留言,感动中。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