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丁字街人物:何大妈(小说)
丁字街的店主向来诸事管得宽,就像何大妈,连上门吃卤面的客人也想教训,应了街坊调侃她的一句话:店大欺客。
何大妈的店并不大,就一个门面,六七张桌子,专卖卤面。倒是老,老到可以数年头。一数年头,何大妈的白发就有返青的激动,骄傲地说,我家的卤面馆旧社会三个堂口,解放后公私合营,我爹是大厨。改革开放后,我还是大姑娘,就带着我爹的手艺从人民饭店辞职。不干了,一个洗碗工,没得前途的工种。现在,人前人后弱过哪个?开玛莎拉蒂的都在我这里吃早点,市长上门也要排队,哪个敢说我不如人?说完,目光依次扫过所有人,连门外过路的也扫一眼,对自己说得出玛莎拉蒂沾沾自喜。那个架式,扛得起半条街的气势。
这气势不是何大妈的体重撑住的,完全靠那碗卤面的名头,何大妈才有母象般的威仪。
老街卤面的名气的确不同凡响,整条街上,早点铺不下十多家,敢单卖卤面的仅此一家,并且生意极好。每天上班前,屋里屋外都是吃卤面的,站的站蹲的蹲,路都堵去一半。
人多归多,里里外外干干净净,没有人敢乱丢乱扔——吃何大妈的卤面有规矩,不可以剩,那怕一口汤都不行。斜对面的服装店小哥,有一天剩半碗汤不喝,被何大妈拦住。小哥初来乍到,不知深浅,还顶嘴。何大妈生气,说不吃干净今后我的卤面不卖给你。何大妈不是说赌气话,第二天那小哥来吃卤面,何大妈说我的卤面不卖给你,再不理他。小哥无奈,叫同伴带一份。何大妈发现,硬是追到服装店,抢下那碗面。服装店老板不好阻拦,开个玩笑说店大欺客。何大妈眼一瞪,回了句,我家卤面是金字招牌,不能让小子坏了规矩。说完扭身摇摆着回店。
不过,眼下这个坏了规矩的人规矩坏得讲究,让她一时不便发火,只好先忍下口气,暗中相面揣度。
那人头发白了大半,满脸的老人斑,眼神要年轻些,年龄和自己相差不会太大。身上清清爽爽,顾盼间像个有学问的人。
正因为像是有学问,规矩坏得也有规矩。
吃卤面有讲究,一碗面,一碗汤。何大妈这一生,全给了这碗面和这碗汤。
其实卤面的做法和街上其他早点铺的做法相同,配料相同,不同的是选料。老街脚下是蔬菜批发市场,何大妈天不亮必到,一梱一梱翻拣韭菜,香葱,绿豆芽,香菜……边翻口中还念念有词、骂骂讥讥,对菜是一脸的嫌弃。肥大的小腿偶尔爬上个青虫蛐蟮,一巴掌拍下。炒肉的酱,不用街上酱菜店的,背着背篓,坐着公交车,颠箥半小时,一定要买窑上村口的老酱。炒酱的时候,将老酱调上窑上村的井水,搅拌均匀,炒到满屋子香味快憋不住外窜,街上都闻得到浓郁的酱香时,才将炒过一遍的肉沫子哗啦倒下,继续翻炒。炒到脸腮通红,香气长出勾魂的双手时,一锅肉酱算是炒好。最爽口的酸腌菜到不用操心,街口的酱菜店,马十妹的水腌菜又香又脆又水,随时备有三坛。最后是肉汤,有种说法,汤是老汤好,何大妈不这么看。卤面的肉酱已经用老酱,所以汤一定要鲜,要用鲜将老酱的香勾引出来,像幺姑娘引老汉,百发百中。幺姑娘要用新鲜的筒子骨,优质的黄姜,加上西门的井水,文火熬一夜,天亮刚好。
这么好的一碗面和一碗汤,不吃完喝完,何大妈会心疼到心尖子都掉在碗里。所以何大妈看着那人从碗里将一半面条拨到干净的小碗里时,满头白发瞪着那人,浑身都阴了下来。干活的服务员立刻紧张起来,抓紧做事,生怕这场暴雨下到自己头上。
那人将半碗面条小心放在一边,将剩下的面条和佐料肉酱搅拌均匀,不忙吃,先喝口汤醒口。那碗汤葱花均匀地飘在汤的表面,不多不少,恰好盖住汤口。汤的口感在这个比例的葱花中最恰当不过,是幺姑娘揪着老汉山羊胡子的爽快。
醒口之后,那人慢慢将面条送进口中,细细嚼一阵,用汤渡下。满足迅速爬上老人斑,神情和眼神立刻年轻许多。吃完后,闻闻碗中的余香,完完全全进入香味之中,成了幺姑娘手中的痴老汉。要不是那半小碗剩面,何大妈都想送他半个简子骨,跟他侃侃做卤面的心得,说说这辈子一碗面,一碗汤的快活。结果是眼睁睁看着那人走到街上,何大妈站在半碗面前,看了半天,加上半勺肉酱,自己吃了。
吃了这半碗面,何大妈被噎住,一夜打嗝。喝掉半壶水,就是压不下来。熬到天亮,认真梳洗后,拉开供桌柜门,端出小箥箕,拿出一刀叠好的纸钱,再数出三份九张黄色纸钱,小心将一把青香放好,再摸出一盒老火柴,装进塑料袋,裹紧,放入黄色布包中。歇口气,起身用土碗配上一碗水饭,用保鲜膜,橡皮筋牢牢捆起,小心放进背篓。又歇口气,想想,在供桌上点燃三支香,口中默念一阵,小心奉上后,急勿勿出城,一路向城外云峰山走去。
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老伴坟前,前后看看,砖缝好好的,青草听话地爬在坟顶,这才松口气。坦坦地拿出一个布垫子,下面铺上塑料布,坐下,将带来的东西一份一份取出。四顾一番,只有风吹树林的声音。起身到坟后土坎洞中掏出一个花盆,放在坟头。再四顾一回,将三份黄纸点燃敬神,将纸钱在花盆中点燃,一份一份放,避免火烟太大。借着火,点燃那把香,插在坟头前。慢慢烧完,才泼水饭,泼的时候,说了句“老头子,你太小气。不过半碗面而已。”
待火全部熄灭,将纸灰用塑料袋装好,埋在土里,将花盆放回洞中,扯把草盖好,背起空背篓,转身下山。下到山脚,摸出随身带的水杯,喝一口,不嗝了。何大妈红脸笑出晕圈,扭头说:“娃娃脾气不改,你真的要管我到入土哇。”
回到铺子前,一眼看见昨天那人出来。何大妈赶忙进去,果然看见半碗卤面好好放在桌子上。
何大妈脸上的阳光被面条捆住,绕成几团,扔到门外,剩下点残余的红色,还被面条上少量的汤汁封住,动弹不得。到后来,连人都在不住屋子里,不觉退到街上。四处张望一番,才狠狠心,转身进屋,端起那半碗面,大口吞下。吃完,喝下一碗汤,静静等着打嗝。等了半天,嗝没上来,神才定下来,不过拼命忍着,不往山上看。晚上回家,忽然有了主意,到隔壁裱字画的老张家,讨了四个字回来,才一夜安睡。
第二天早早起来,将四个字贴在柜台后的墙上,得意等着那人到来。
大约九点半左右,那人来了。何大妈不说话,指指墙上的字。那人看一眼,读出声:“半碗双价。”脸上就走出笑容,欣慰地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然后掏钱说,“我要份半碗的”。
何大妈如中一掌,脸色僵硬。默忍片刻,才对着里面喊:“卤面半碗。”
那人将半碗面吃完,还多喝了半碗汤,连额上那绺白发耷拉下来都不管不顾。
自此,那人每天都在九点半左右到来,点上半碗面,静静吃完,悄悄离去。时间长了,何大妈从那人瘦削的背影中嗅到了自己一个人在家时,满屋子冷冷清清的那份空旷。这种情绪是柔软剂,时不时将心泡得酸疼,惹得何大妈动不动自己骂自已。
忽然有一天,那人没来,何大妈倒不习惯。等到中午,捞出半碗面,学着那人的吃法,慢慢品尝自家的面。吃着吃着,就吃出了面中几十年的味道差别,舌头浮出面条一年不同一年的味道变化,最后,心都吃软了。
那天后,那人再也没来。没来也罢,只是何大妈的日子乱了,就像毛线团一滚出去,再收线也是枉然。纵然最终可以绕回来,时间的长短也得看心思的力量。而何大妈显然无心收回一地散乱的毛线,等待卖出半碗面的焦虑一天比一天撩心。
三十天后,街上的桂花香气变成花泥,钻进墙缝中,何大妈才安心闻着满屋子的肉酱香味,不再为半碗面操心,还将那张纸揭下来,了了这桩心事。
转眼间,秋风凉了,街上的法国梧桐树叶子落得满地,扫都扫不完。
还是九点半左右,一个头发白了大半的老年妇女走进来,说来一份半碗双价的卤面。何大妈看这妇女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穿一身白色太极服,脸色黯淡,跟老年大学进进出出那些人看上去像一伙的。问题是她怎么知道半碗双价?心里不想卖,手却不争气,急切接过递来的钱,喊一声“卤面半碗。”
卤面端上桌,太极服不忙吃,一遍遍嗅闻面条上的热香气。闻够了,才起身接一小碗汤,洒上葱花,小心端到面碗旁,闻汤散出的香气。闻着闻着,像闻酒一样醉了,醉出细碎的泪花。
何大妈在柜台上看得真切,也被传染少许泪花。但她忍着,她要看看太极服会怎样吃下这半碗面一碗汤。
第二天,何大妈的卤面多了一个规格:儿童碗,半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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