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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白兔记:为奴十六年(散文)


作者:丑石 秀才,2318.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813发表时间:2021-03-20 22:24:51


   三娘有着和年龄极不相符的妆容,神色倦怠,脚步踉踉跄跄走出家门。肩上的扁担颤颤,就像身体里的某根神经,脆弱而无力,多少年了,她似乎有些恍惚,门前的桂树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在时间的河流中央隐隐约约。她好像没有空闲用来回忆这些,平素的日子,推磨,担水,劈柴,就已耗尽心力;但似乎又在等待,在惶惑中等待,在隐约中等待,等待一个被日出点亮的春天。那么,这许多年的煎熬,这许多年的当牛做马,也算没有白捱。
   需要借用一个微不足道的道具,人的一生,或许因了某些足以让人忽略的道具才变得更加真实。山是山,水是水,风霜雪雨的行程也便有了一些极易辨认的标识。白兔,白色的雪兔在雪中探出头来,触动枯枝断茎上的残雪,簌簌,簌簌。一支响箭破空而来,凌厉,忧伤,却正中时间的靶心。是需要痛感的,需要见血的忧伤,方可表达角色的真情实感。正在井台边汲水的三娘一个怔忡从模糊的画面中醒来。
   那是一只无路可走的雪兔,在对世界报以新奇的探看中被命中肱骨,疼痛使它忍不住蜷缩、颤抖,躲进三娘的怀中再也不肯出来。
   《白兔记》是一部具有典型代表意义的南戏,主要讲述李三娘在家苦熬日月的情节。似乎每一出戏都有它的起始与结局,但中国戏曲往往会从一个事件的局部开始,从一个看似若有若无的节点开始慢慢演进。唱腔是主要的,一个人站在舞台中央,甩荡水袖,轻款莲步,唱腔委婉或低沉,动作舒缓或激烈,只是为了表达出心中压抑或渴盼的情感。而观戏者只需要认真地看,仔细地听,让神思随着情节的发展超越时空之外。
   地点,徐州沛县沙坨村,我曾试图在地图上找寻这个村庄的位置,才发现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方位显示在北京市顺义区仁和镇西南,和戏曲中的沙坨村南辕北辙。但为了在写作时不至于迷失方向,我还是顺便找了一下另外两个地点,彬县和邠州,以及戏文《刘知远白兔记》中的并州,唐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改豳州为邠州,治所在新平(今彬县),而并州与邠州之间只有一系相连,那么,或许一部戏的情节就这样串连起半个古中国。
   三娘这个人物,从一开始就被推到了台前,作为古代女性的代表,被安置在一个稍显尴尬的位置。她并不知道,当父亲在收留这个看起来还算清秀、骨子里却是一个浪荡子的青年时,看见了他所看到奇异场景。刘知远在欧阳修撰写的《新五代史》卷十八《汉家人传》中记载:高祖皇后李氏,晋阳人也。其父为农。高祖少为军卒,夜入其家劫取之。高祖已贵,封魏国夫人,生隐帝(承佑)。”如此看来,在欧阳修的眼中,刘知远就是一个不按套路出牌的角色。“【下山虎】见一人高卧,见一人高卧,倒在蒿蓬,鼻息如雷振也。气如吐虹。我把两眼摩挲,觑他貌容。呀!元来是霸业图王一大雄,更有蛇穿窍定须显荣,振动山河鱼化龙。”李父所见,正是几日前在马鸣王庙祭神还愿时收留的刘知远。在此之前,刘知远还在庙里偷供案上的鸡吃,耕田锄地不会,行商坐贾不会,只会放牛放马,家里的那匹暴烈乌骓马,便是被这汉子一次降服。而现在呢,此人躺卧于山岗,周围的日色也投映出一片红光,吐气如虹,七窍中有五色金蛇钻来钻去,而他并无所知。这是帝王之相啊,怎能不让人心中激动。
   可见,李父的功利心也略见一斑,如果不是身有异象,如果不是看见了可以预知的未来,这个小富之家的老太爷也断然不会把刘知远招赘在家,那么也就没有了三娘将来魏国夫人的封号。这一切三娘全然不知,或许在父亲告知这一切的时候只是淡淡一笑,她只知道这个年轻汉子看起来还好,有一把力气可以保护弱小,有一副坚实的身板可以遮蔽风雨。如此而已,爱情的出现,如果不是被赋予各种符号与机缘,仅仅是两个普通男女之间的依靠与温暖。
   宋元南戏的形成,与北杂剧相互映照、相辅相成,与这一时期的历史演变有着直接的关系。在《南词叙录·宋元旧篇》所著录的六十五种戏文中,可以找到二十四种与北杂剧相同的名目,到了元末明初,南戏的发展更为成熟,相继出现了《荆钗记》《白兔记》《拜月记》《杀狗记》和《琵琶记》等有重大影响的作品,并且在当代戏曲舞台上常演不衰。这里涉及到一个重要词语:永嘉才人。是因为当时的社会激变,加上当权者的话语专制,南戏作品大多数不曾署名,于是就出现了一批业余“书会”,大家在一起创作,就有了诸如永嘉书会才人、杭州书会才人以及温州的九山书会。他们的身份各不相同,有小商人、医生、卜者、教书先生,粗通文墨的戏曲演员,一直持续到元朝后期,才有了专门的杂剧作家操刀南戏。1967年,在上海嘉定宣姓墓中出土的明成化年间刊印的《新编刘知远还乡白兔记》,是至目前为止《永乐大典戏文三种》之后所能见到的较为完整的早期南戏剧本,上面就写着“永加(嘉)书会才人”的字样。可见,在一定时期,民间作家从未缺席,即使在统治者的高压之下,也会以隐秘的形式存在,创作,并书写、编撰反应当时社会民生的作品。
   三娘与刘知远的结合,是偶然中的必然,在李父的操持下终于走到了一起。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他们的生活是平和的,作为村里的小富人家日子波澜不惊,夫唱妇随;只是到了后来,李父死,掌家权全然落在哥嫂手里。在戏曲表达中,经常会出现这样的表现手法,继父(继母)欺辱没有血缘的儿女,兄嫂无良欺侮更弱小者。三娘便是那个典型的弱小者,父亲死去,嫂子掌握家里的财产大权,刘知远作为一个入赘李家的女婿不能挺直腰板。
   谋害,需要一个完美的计划,这计划似乎刹那间便浮现在哥嫂的眼前。村外有瓜田,瓜田有瓜精,常在黑夜中出现。莫如把刘知远派去看管瓜田,借刀杀人不见血,也省却了日后分割家产的为难。仍然是离奇的章节,就如神话般在戏曲隐秘的线索中出现,“(鬼上)那里生人气?(生)我是村中好汉。(鬼)好汉好汉。生吃你一半,死吃你一半。(生)拿住妖精,一刀两段。(杀介。鬼下。生)业畜斗断俺不过,放一道火光,径入地烈去了。待我掘开来看,却元来一块石皮。下面石匣里面,头盔衣甲,兵书宝剑。我刘智远喜的是兵书。明月之下,观看则个。有几行字在上:‘此把宝刀,付与刘皓。五百年后,方显英豪。’”兵书,宝剑,在一番生死之后换来的是大好前程,这下连刘知远自己也心胸畅然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看我锦衣归来时,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逼写休书,瓜田侥幸活命,正遇岳节使奉命敕守山东招兵买马而投军,刘知远自此而有了一个开挂的人生。这似乎可以作为一个隐秘的线索,暂时隐藏于时间之外;而作为孤独弱小的三娘,磨难却刚刚开始。条件有三:
   李洪一:一条三十三天玉皇殿上捉露。李三娘:交我上天无路。
   李洪一:二条门路,去十八层地狱阎王殿前淘井。李三娘:这是入地无门。
   李洪一:第三条,早早嫁人。李三娘:绝不改嫁。
   第四条:日间挑水三百担,夜间挨磨到天明。李三娘:奴家愿从第四条门路。
   这分明是无门之门,在刘知远走后向三娘悄然洞开。挑水,颤悠悠的扁担斜压在肩头,既看不见远方,也看不到脚下的路;推磨,石磨吱呀转动,就像推不完的漫漫长夜,既看不到月光,也看不见黎明。而且,这时的三娘腹内已经珠胎暗结,每走一步,似乎都在牵惹神经。她似乎也曾想过,如何才能结束这暗无天日的时光,却无奈在念头产生的刹那觉察到婴孩的挽留。这一刻终将到来,一个风雨之夜,三娘腹内搅疼,瓜熟蒂落,在最不应该的时刻却不能抑制种子的生长与成熟。咬脐,是一个流传多年的名字,在乡间老人的口中传来传去,在民间的日常出现,一个动作,一个联系血脉与生命的词语,一个至暗的时刻。生产时,三娘求助,兄嫂闻声而来,却不愿提供相应的保护与帮助,冷酷的面孔,残忍的拒绝,让三娘不得不狠下心来,用牙齿将脐带生生断开。取名咬脐郎。
   有一个鲜明的对比,就是《白兔记》的戏文原本是从刘知远的出身写起:“自幼父亲早丧,随母改嫁,把继父泼天家业,尽皆花费,被继父逐出在外。日间在赌坊中搜求贯百(借指钱财),夜宿马鸣王庙安身。”这分明一个无赖子的模样,父亲早丧,又把继父家的家业败坏殆尽,被逐出家门,日常出没于赌博场所,直到落得身无分文。正是寒冬时节,适逢未来岳丈李文奎带领家眷出来欣赏腊梅,在马鸣王庙举办社火,刘知远也趁热闹来到马鸣王庙,一是可以躲避风寒,二是可以顺些食物果腹。
   南戏在宋元时期经历了二百五十余年的发展,前后经历了两个朝代的变迁,当时正处于社会局势动荡阶段,也就造成了复杂尖锐的社会矛盾。所以南戏作品的创作从多方面表达了当时各阶层的思想、道德与愿望,并带有浓郁的南方地域特色。而戏文对刘知远青年时期的描写和境遇,从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流浪阶层和普通富农之间的矛盾,身无长物,好逸恶劳,只能凭借编撰者给予的伪饰的光芒出现在舞台之上。
   而后半段,也就是搬演到舞台上的情节,仅仅是从家庭矛盾入手,从刘知远和李三娘的爱情入手,李父的美好愿望,一旦落地生根,就产生了把刘知远入赘到家的念头,尽管这时的哥嫂以拒绝的姿态出现,也没能阻挡这段巧遇的爱情。值得注意的是,在流传下来的百余种南戏戏文中,有半数以上是在描写婚姻、爱情或家庭故事。在这些南戏作品中,以歌颂爱情自由、提倡婚姻自主的作品为多,诸如《王焕》《董秀英花月东墙记》《裴少俊墙头马上》《罗惜惜》等作品,都在不同程度上表达了青年男女为争取婚姻自由所进行的斗争。在《钱塘遗事》中有这样一段记述,南宋末年,杭州演出《王焕》一剧,一个恶霸仓官家的姬妾们看完了戏,竞相“群奔”而去。说明这种题材不仅在舞台上频频出现,反映到社会现实,起到了一定的启蒙与鼓舞作用,让青年男女对婚姻与爱情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父亲的离去,哥嫂逼迫改嫁,并没有动摇三娘的念头,即便在孩子咬脐生下来之后,被狠心的嫂子丢去荷塘,又被仆人窦大伯偷偷抱回来,三娘仍然坚信自己所爱的人一定会到来。这也是爱情质朴的一面,从没有感情基础的遇见,到彼此产生情感上的依恋,借由一场漫长的离别徐徐拉开大幕。
   我在寻求一个支点,企图从流氓无产者刘知远身上发现一些人性的幽微,但除了编撰者给出的灵异事件并未能有所发现。吐气若虹,在野外的土岗上身体被红光笼罩;瓜田中,三招两式打败了瓜精,得到盔甲、兵书和宝剑;在作为军队中一名无人知晓的打更者时,“【孝顺歌】(生)巡更过转过营,凛烈寒风凄惨人。跨街楼下暂安身,朦胧睡未醒。忽见天赐红袍,撇来遮我身。料莫是天显应,有前程可前进。若得应时还得见,果然胜似岳阳金。”原是岳节使的女儿看见他卧冻于冰雪,心生怜悯,拿来父亲的战袍给刘知远盖在身上。这一切的一切,都表现出当时城乡流氓无产者想要通过某种“发迹变泰”的方式来改变自身境遇。巧合的是,五代时期的君主大多是武将出身,他们有的是唐末节度使,有的是来自农村的地主破落户。
   李三娘仍然在奴隶身份的泥淖中挣扎,亲情的告白并未打动哥嫂的悲悯之心。多年以来,她不知在村口、井台边遥望了多少回,她知道,丈夫身在疆场,只要活着,无论怎样都会有归来的那一天;她或许并不知道,多年的离别,以及刘知远借势攀附之后现在的心态,是已然遗忘陶醉在温柔乡,还是将因歧视而挤压的怒火藏在心头,将来某一日一雪前耻。更重要的是,她在日夜牵挂离别多年的孩子,咬脐,是否已经长成威风凛凛的少年模样。
   “【前腔】(旦)奴分娩产下儿,嫉妒嫂嫂撇在水。幸得窦老辛勤,寄取米还你。十六年杳无音信归,日夜里受孤恓。”十六年,几乎像是一个符号,苦守寒窑的王宝钏,十数个绣球悬挂在寒窑里等待夫君荣归故里;卧薪尝胆的程婴,舍弃自己的婴孩保护赵氏孤儿,寄养在仇人身边,期待成长,复仇;荷塘里逃生的咬脐——也就是后来的后汉隐帝刘承祐,追随在父亲养母身边暂时一无所知。他们(她们)在曲折的剧情中起起伏伏,承载了太多不应该承载的负重。
   一只白兔的出现,在隐约中成为一段迷局的钥匙,抛却戏文中为增强故事的传奇性所设置的灵异事件、天人感应,《白兔记》有其质朴的一面,吕天成在《曲品》中说:“《白兔》,词极古朴,味亦恬然,古色可挹。”而越剧唱腔的委婉清丽,绝少粘连,适合江南夏冬节气,一步一唤,一声一叹,若水面沙鸥,点点入水墨。而那水墨中的青衣,正在借助一腔柔情为那只受伤的雪兔安抚,祈祷,愿所有的伤痛都会化作一江涌动的春水,归于未来之海。少年转身归去,在一番诘问之后,将当年被母亲系挂在身的玉兔托付军士交给李三娘,换取些日常用度。
   剧情在演进,井台相遇的一幕在少年咬脐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被发跣足,面容枯槁,她的眼眸中有母亲的悲悯,抱着一只受伤的白兔,却不知离春天已近。少年不能理解,作为成人的丈夫为何要远走他乡,抛下这么一个被侮辱被折磨的妇人,他亦不能理解身为人子的决绝与无情,在离开母亲的怀抱之后十六年杳无音讯。这一刻终将爆发,在三个人之间,父亲,养母,和自己。真相一旦被揭开,所有的迷雾也便消失了踪影。
   接下来的情节大可省略,在一出删繁就简的戏曲中,无非是为了表达主要人物的爱与忧伤。为奴十六年,似乎有着更大的意义能指,古代妇女的卑微与现实的残酷,或许只有通过一己的忍耐与抗争,才能抵达人生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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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白兔记》又称《刘知远白兔记》,元代南戏作品,写刘知远与李三娘悲欢离合的故事。与《荆钗记》、《杀狗记》、《拜月亭记》并称四大南戏。后被改编成各种地方戏曲,情节大同小异。本文解读《白兔记》,重点梳理李三娘的性格和命运。她感情专一,有坚定的信念。受尽屈辱,受尽折磨,始终不改初心。她心地善良,对受伤的玉兔给予悲悯和关爱。其实,她自己是最需要被同情和关爱的。所幸苦尽甘来,与丈夫儿子终于团圆。这样一个人物和故事,告诉我们的是什么呢?人在苦难中,一定忍耐,要坚守心中的信念。所有的苦难和忧伤都会过去,春天终将来临。一出古装剧,作者读出了现代的味道,让更多的读者对李三娘掬一捧同情之泪,又被她的精神所感染,为她的结局而祝福。佳作,推荐阅读!【编辑:燕剪春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1032600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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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21-03-20 22:27:15
  重温《白兔记》的故事情节,进一步认识到这部戏的历史价值和现代意义。感谢作者的创作!祝你春天快乐,创作丰硕!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2 楼        文友:素心若雪        2021-03-22 18:04:18
  感动了每一颗柔软的心,李三娘好美一个人,是品性美。我喜欢上她了。
视与荷般静,原同梅样清。
3 楼        文友:翀翊        2021-08-25 16:28:35
  感觉和住进一粒粮食那本书相比,作者进步了好多呀,看好你哦!加油,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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