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你好,我的母亲(散文)
影片《你好,李焕英》热播,看到贾玲和张小斐在另一时空相遇,作为女儿的贾玲目睹了母亲的青春好时光。人到中年,已为人母,对贾玲数次的痛哭我感同身受。因此,我也想写一文,表达对我母亲的敬意和爱。
——题记
一
我的母亲今年七十八岁,是个小学退休教师。在她这个年龄,农村上学都不普及的时代,姥爷姥娘能作出供母亲上学的壮举,今天想来着实让人敬佩。
印象中,我的母亲从不大声说话,从不与人吵架,即使是吃了亏,也只是心里郁闷,不与人争执。因此,母亲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奶奶家族的三个姑姑三个叔叔的一大家子人中,母亲用她的隐忍和宽容,无奈和卑微,维系了她的“好人”一生的名声。
我的父亲曾是母亲的老师,这是真的。那年,父亲大学毕业,分配到市里师范教书,同我母亲的一个表叔是同事。刚成立的新中国,生源年龄参差不齐,有好多同学比老师大,同班同学年龄甚至相差十几岁的也有。有的结婚生子了,还和十几岁的同学在一班里读书,一起跑步,也不觉得难为情。那时都那样,大家都是在学校学知识,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好意思。不像现在,若是班里出现一个年龄大的学生,其他学生会起哄,当事人也会觉得难堪吧。那是新中国一切百废待兴,空气纯净,人们思想单纯。
时间久了,同事嘛,我父亲就和母亲的表叔熟悉了,同时也在表叔口里,知道班上那个扎着两根麻花辫子,瓜子脸儿、细瘦身材的小姑娘是我母亲。那时母亲胆小怯懦,即使是表叔,她也很少去办公室找他。
但母亲那常低头的安静样子,那读课文时的清脆声音,还是吸引了父亲的注意。那年母亲十六岁,而父亲大她五岁。父亲有事没事地总在表叔那里谈论母亲,她的家庭,等状况,作为过来人,母亲的表叔岂能不知道父亲的心理?而且父亲高大英俊,博学多才,钢笔字好,母亲的表叔暗地里是非常欣赏父亲的。于是,母亲的表叔就来到姥娘家说亲。母亲是独生女,虽说不上娇生惯养,但小门小户的,姥娘姥爷也是拿着闺女宝贝着呢。从没动过一手指头,也没骂过;因此,母亲的未婚时光,是贫穷温馨的。
母亲的表叔没料想的是,姥娘反对,一则我父亲是外地人,二则父亲年龄大我母亲五岁,三则还是老师。在当时乡村朴素执拗的伦理观里,教书先生和学生成亲,那是不好的。一向老实谨慎的姥娘姥爷,不愿让闺女受委屈。但母亲却同意,她倒没说什么,是表叔说起这事来,她的眼睛里立刻泛上一层泪水。表叔看着金色的阳光跳跃着打在这个老实的侄女身上,颠簸着,摇晃着,他有点不忍。他再一次踏进姥娘的大门,而且还带着父亲,父亲几乎花去一个月的工资,提着肉,提着酒,提着点心,很诚心地来了。
姥娘家同意了,但父亲家又不同意,除去不是同乡外。还有一层原因,是母亲是独生女,这不是要招赘,进门当养老女婿吗?尤其是奶奶,更是反对,父亲老家街上一个老医生的闺女看上帅气的父亲了,前几天托人提过亲。但父亲又坚定非母亲不娶,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两家父母也都同意了。两年的师范生活,母亲毕业后,就和父亲结了婚,分配到一小学教书,那是一九六一年。
日子过得安稳舒适,那是一段最幸福的时光。
二
不得不提的是,父亲年轻时,爱写作,写诗,写文章是常有的事儿。他就因为一首七言律诗歌颂时任外交部长而惹上麻烦,而他年轻气盛,不愿写检讨承认错误,再加上当时开始清查出身,父亲老家较富裕,因此雪上加霜。
父亲做不到像其他人似的,拉下脸来求人,也做不到像其他人似的厚起脸皮耍赖。母亲一向对父亲尊重,无论他的决定有理没理,她都是觉得父亲做事有他的理由。既然父亲做不到弯腰,母亲表示支持。最后父亲毅然辞职,想离开这个地方,无奈母亲也辞职。
两人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大姐,跌跌撞撞地,一路向北,奔赴那未知的遥远的北大荒。他们自恃年轻,觉得全中国,怎么就容不下一对贫穷老实的夫妻吗?没想到的是,一去就是十三年,直到七九年才回,最小的女儿我那时走路还走不稳。
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的郊区到绥化县(现已划市)的一个小屯子,几年间他们一路辗转了很多地方,本就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当,不停地搬家,更是一贫如洗。最后,他们在绥化的一个小屯子算是安顿下来,盖了房子,养了鸡,喂了大鹅,圈了猪,也学着屯里人们做酸白菜,做一缸大酱,而父亲,这时已成了个地道的农民,手心里满是硬厚的老茧,佝偻着背,抽老粗的旱烟卷。
零下四十度的严寒,对于从鲁西地区移植过去的他们来说,简直是灾难。“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丝毫没有夸张。我还记得母亲回忆往事时,说本就没什么钱,全国大饥荒刚过去,他们又没有什么积蓄,初到异地,一切吃的都要靠买。幸亏北大荒地广人稀,那时收种马虎,冬天,母亲带着幼小的大姐总能捡到几穗玉米棒子,或十几个土豆,若是一下午啥也捡不到,那只有干饿着。寒风凛冽,北风哨子似的刮着脸火辣辣地痛,干枯的树枝发出类似金属断裂的声音。屯里其他女人家都团坐在火炕上聊天时,惟有母亲,一家的粮食要靠老天给予,靠能否幸运在硬帮帮的黑土地能否幸运扒拉着找到的大地恩赐。而父亲,跟着屯里其他男人一样,在生产队里挑粉皮帘子,扛麻袋。
可想而知地艰难,数不胜数;但体弱瘦小的母亲,却从不抱怨,省吃俭用、精打细算每粒粮食,每分硬币。父亲干重活,熬了一锅苞米大碴子,给父亲捞稠的,让父亲吃饱饭,才能坚持干那些繁重的体力活。而母亲自己却是喝稀粥,喝水,打我记事起,母亲饭量一直小,我想是不是那时落下的毛病?长期不饱腹的生活,使胃的容量变小了呢?
而父亲因为长期超负荷的体力劳动,对他的身体产生了严重的损伤。一次感冒,久治不愈落下了严重的病根儿,几乎整夜整夜地剧咳,像孤独的啄木鸟啄树干的声音,“空空空”!母亲以前不会抽烟,东北的女人大多都会抽烟,她看不惯,也学不会。没去东北之前就会抽烟的父亲,入乡随俗,也卷起了辛辣劲大的老旱烟。
记得我听母亲说过,她曾有段时间,也卷烟抽。是晚上睡不着时,是听着父亲整夜整夜地剧咳时,是父亲喝了感冒药不见轻时。她听着窗外怒吼的风响,往事一阵阵地赶也赶不走地汹涌地泛起回忆时,想想离家千里之外的姥娘姥爷,想想这几乎深不见底看不到未来的艰苦生活,她非常无助。她学会了抽烟,后来她提及抽烟时,我问她怎么想起了学抽烟了?她叹息一声,沉默了一会儿,说抽烟解乏。但母亲的抽烟史也就是一年多时间,她后来还是彻底不抽烟了。
当若干年后,成年的我听母亲轻描淡写地讲述东北的那段生活时,每回想至此,我仿佛看到当年,两个生涩老实的年轻人,在生活的关隘面前彷徨,进退失据。他们两个在他乡,胆怯地、不安地,惶惑地,细碎地敲打每个艰辛的日子,他们没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念,能未卜先知地预测到,未来的幸福大门又在哪里呢?
在后来漫长的时光里,母亲是否还记忆犹新,为了父亲久治不愈的发烧感冒,她在本就不熟悉的屯里徘徊,在人家的门外犹豫着往哪个人家借钱给父亲看病?她手里提着自己蒸的一包粘豆包,僵硬地卑微地笑着,这世上,最难堪的,莫过于求人借钱了吧。他们本是两个老实本分的年轻教师,没有怎么享受过生活的快乐,没经历什么世事,却过早地品尝到了人世的冷暖炎凉。
居住的屯子背后是山,山上长满了红松、落叶松、水曲柳等一些耐寒树种。而且山里物产丰富,下过雨后,树上会长出些菌子、木耳等东西,可以摘了放在菜里炖着吃,有种肉的香;山里还长有野韭菜,野蒜,辛辣无比。尽管如此,但屯里人很少人上山采,因为家家都种着菜园子,冬天腌酸菜,炖粉条猪肉,还绰绰有余,那儿的女人也大都有点懒,够吃够喝的也不愿去采了。但母亲去采了,之前跟着邻居老王媳妇去过,知道那些东西可以吃。屯子离火车站仅一里多路,那是个小站,火车在那小站上停靠一分钟。母亲每天听着火车路过的轰鸣,心里有了个赚钱的主意。
母亲在喂完鸡鹅猪、洗碗等家务之后,就背个大筐子上山了。半天功夫,总能采些菌子或割些韭菜,她把这些菌子用线穿起来,挂在房檐下晾晒;把野韭菜捆扎得整齐干净;再把煮熟的咸鸡蛋、咸鹅蛋用布包好,一齐放在筐子里,兴冲冲地去车站。
刚开始她红着脸,用不熟练的普通话推销她的东西。或许她的货品干净,让人看着放心;或许她那单纯的眼神,让人不忍,总之半天的时间,母亲总能卖几样东西,兜里就有几毛几分实实在在的钱,让她兴奋地脸庞发红闪光;这种收获让她回家时步履轻快,觉得生活有了奔头,有了希望。
东北人一般养一年猪,长成个儿是杀了吃的,屋外的院子里就是天然冰箱,他们把肉埋在雪后的院子冻土里,吃时,挖开,切一块就吃一阵子。东北的男人女人个个会享受,舍得吃肉。母亲却不,家养的猪羔儿长成个儿也请人宰了,留一半自己吃;另一半则分成若干块,分批地也放在母亲背的大筐子里,背到车站上去卖钱。屯子的女人是看不起母亲这种屈着自己嘴自己肚子,把东西卖掉换钱的行为。她们不屑,有文化会怎样?是教师会怎样?还不是穷得连病也看不起,穷得跟他们借钱,穷得下力采摘山货换稀松的两个钱儿?
时间久了,母亲把欠的账还了,也攒下一小笔存款,除了寄给远在山东的爷爷奶奶、姥娘姥爷点钱,也给我父亲买布料缝制衣服,父亲的衣服补丁摞补丁,实在不能补了也就铺裓白纳鞋底子做鞋了。她用她的智慧和辛劳,把她的家人打扮的齐整有尊严。
母亲深知,父亲不适合在东北农村干体力活,她那时就盼望着,有天父亲还能重新站在讲台上,声情并茂,一如当年的他。而父亲,长久的农村劳动,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教师模样了,他安慰母亲说,哪里黄土不埋人,现在也适应农村生活了。父亲说这话说对了一部分,应该说他不得不适应,当时,不适应又如何呢?
三
一九七八年,对父母来说是个幸福的一年。他们盼望太久的转机终于来到了。
对当时的社会我不想评价什么,反正陆续地右派摘帽回家了,关进牛棚的平反了,冤假错案也得到澄清了。母亲很是激动,她连发了几封电报,给山东省市教育部门问询,可惜都是石沉大海。父亲沮丧地说算了,不找了,当一辈子农民也不错。
母亲不甘心,是真的不甘心。她决定亲自回山东一趟,也顺便看望下一别十多年的亲人。本就没有多少积蓄的家里,买了一张火车票,就没有多少买礼物的闲钱了。母亲是个要面子的人,即使如此,她还是提着两个提包攒的点特产,礼物上面承载着对亲人的想念之情,她独自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见到亲人,自是激动万分。母亲开始步入了为父亲复职的努力之路,兜里有几个叮当作响的钱,也要计划再计划,一定要花在刀刃上,她去教育部门找领导求人,买了斤油条果子或提一兜儿水果,从邻居家借个自行车,找那些父亲从前的熟人朋友,找当今的领导。终于,在母亲不懈地努力下,教育局领导最后找出父亲的档案,给母亲定心丸,回家等着上班就行。
怀着巨大的喜悦,母亲给父亲拍了电报,父亲大喜,迅速地半送半卖地处理了家产,带着我们姐妹仨回到山东。
父亲后来在镇中学教书,此时的他已四十多岁了,是个小老头模样的人了。而母亲后来也安排在小学教书,多年不教书的她,开始教一年级,后来一直教一年级,一直教到退休。
也许是母亲常期和小学生打交道的缘故,她单纯,善良,性格温和。印象中,她从不冲我们姐妹仨发脾气,也从没和我父亲吵过架,也从没和其他同事邻居有过纠纷。她整日笑嘻嘻的,教了多年的“一加一等于二”、“日月水火、江河大地”,母亲教她的学生时,都带着一种在我们看来十分夸张的耐心和鼓励。因此,多年以后,她的学生提及她,都说我的母亲是好老师,从没打过人,还常因为谁考得好而从家里拿块糖果进行奖励,因此,她的学生讲述时,带着一种甜蜜的表情,咂着嘴儿,仿佛那块糖果依然在嘴里化着。
而据母亲说,她是真舍不得打孩子,挺可爱的孩子,那小屁股儿承受住大人的手掌吗?看到有些性急的女老师打学生耳光,响亮得很,她心里就心疼得不得了,生怕把孩子打畏了,打怵了,打得厌学了。
母亲对我们教育也是如此,对学业上从不要求过高,不像其他老师的孩子似的,要求背诗、写小字啥的。而且对于最小的女儿——我,更是一种近乎不请情理的溺爱。别的不说,就说那被好多老师传为笑谈的的小升初考试。那时小升初在中学操场露天考试,一米间隔。七月的大太阳毒辣辣的晒着这些考生们,稍一活动就一身汗,更何况这些少年因考试动脑焦虑呢?而那年,母亲考虑让我复五年级明年再上中学,原因是觉得我小(在母亲眼里,我一直没离开过她,就是个小孩子),大一岁会好些。本着这个原因,母亲给我当时的班主任张老师建议不让我参加考试,怕我晒出痱子来。张老师哭笑不得,因我当时在班里学习成绩尚可,考中学应该没问题。但母亲一再地坚持不让我考。无奈张老师就对我父亲说了,父亲也觉得母亲太娇惯我了,人家的孩子都能在太阳下晒,都参加考试,你家的怎么不能?再说,一个学生缺考,也拉低班里整体成绩,父亲严厉地批评母亲,动员我去考试。结果,巧得很,我那年考上初中了,虽然又复了一年才又去中学读书,但这段经历,在小学校里传为佳话。
还有小学一二年级,因为贪玩,到上学临近,作业没做完,急得直哭,母亲就帮我做题写字,也能幸运地蒙混过关。为此父亲也批评过母亲不会教育孩子,太溺爱了!
但母亲后来说,什么人什么命,只要孩子健康成长,不傻不呆就行,快快乐乐地生活就行。因此我们姐妹仨个学习并不太出色,工作平庸,没有什么在北上广大城市工作的人,也无缘做出国的精英人士。但母亲知足,三个孩子都好,孝顺,家庭和睦,在家不挨打不受气的就不错。
年老的母亲,无私善良。做了好吃的,就一定要让她的亲人都尝到才心安,她一遍遍地打电话分享她的食物。我们姐妹暂且来不了的,她也要把东西在冰箱里冻着。直到亲眼看着她的女儿、她的外孙、外孙女地吃在肚里;她笑容满面,比自己吃下都要高兴,仿佛母亲天生就具有哺育万物的慈悲心怀。她对父亲也是如此,父亲只要是说想吃的东西,哪怕再麻烦,哪怕她身体有点不舒服,也要做出来。父亲是急躁脾气,讨论个事儿,他的观点无论有无道理,母亲都顺着他,依着他,甚至纵容他。
我的母亲,是个非常普通的女性,没有做出过什么丰功伟绩,值得我们做儿女的骄傲;但陆续地打完这些文字,我的泪不知不觉地涌出了眼眶。想必母亲一生低调,甘心平凡,不愿让人知道她的名讳,那我就从心底说一声,你好,我的母亲!祝您快乐幸福!
2021-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