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寂静的冬夜，他和她走在乡间小道上，朦胧的月光下，黄土小道逶迤伸进夜色，四周昏黄空幻，寂寥清冷 。
　　 大队部里曲终人散，文艺节目排练结束后，他和她要赶回知青队。他和她都是知青，十六七岁告别父母，远离城市，乡野劳作身心疲惫，终日忙碌难得饱腹。农闲时，大队成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从知青队选人，他会拉胡琴，她善歌与舞，双双被选中。虽说是政治任务，但随队走公社串大队巡回演出，脸上风光，精神愉悦，还能吃到有油水的饭食，也算是好事。
　　 大队部在身后渐远，冷风扑面，寒气袭人。他缩紧脖子，她扎紧围巾，俩人并排走在黄土小道上，肩不挨肩，手不挨手，偶尔碰上，烫火般闪离，身子也不由地向外趔出。
　　 她矮他半头，身材匀称，一对毛刷子整齐机灵，一双大眼睛生动煽情；他瘦削挺拔，眉清目秀，文静少言似内秀书生。这些天，他俩经常要去四五里远的大队部排练演出节目，工分高，活儿轻，是那年月年轻人眼羡的差事。
　　 走出知青队时，虽然俩人有意拉开些距离，可还是有些引人注目。地里干活的知青们停下手中活计，注目他俩，脸上写满羡嫉。
　　 月亮滑出云层，将银样月光泻满大地，远处村落隐约闪烁着几星昏黄亮点，除了偶尔传来几声无力的犬吠，四周寂寥沉静。俩人不紧不慢地走着，偶尔说两句排练的事情和家乡的话题。他从无与姑娘独处的经历，心儿有些慌乱，脸儿有些发烧，拘谨得很，不过天黑，这些都看不见。他更不敢主动与她说话，只是听她说，或者小心翼翼地附合着她的话，还得细细斟酌词句，生怕说错搅乱了还算愉悦的气氛。
　　  路边闪过几个坟丘，其中一个象是新坟，远处响起不知是什么夜鸟的啼鸣，尖且短，在空旷的冬夜里更显凄厉，她不由地贴近他，拉住他的衣角，清香的雪花膏味道顿时向他袭来，他没躲，轻轻地深吸几口，顿感神清气爽，心里发热，不由地挺直了腰杆，嘴里说着没事，目光警觉地扫向四周，心中油然升起护花使者的神圣使命感。
　　 鸟鸣声静，大地又陷入沉寂，万物沉睡无声。黄土小道坑洼不平，路中间是雨天牛车铁轱辘辗出的两条深深的车辙，女的没留神，踩到了车撤印上，身子一歪，“啊呀”一声，双手张开，身子右倾，男的抢手一扶，立定，触电般缩手，但缩不回那软绵绵的肉质感和身体触碰时那瞬间的情感冲动，一时间，他心跳加快，热血涌动，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妙香蜜的感觉在心中升腾，让他回味无穷……
　　 他蓦地想起她在舞台上的样子，想起明亮的汽灯下她那轻盈的身姿和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她会唱，曲子、邦子、革命歌曲都动听；她更会跳，细腰灵活，军裤、布鞋时尚好看，象只云雀在舞台上灵动。他最爱看她的舞蹈：《我为战备晒公粮》，他操琴，她边舞边唱：“太阳出来暖洋洋，簸的簸来扬的扬，备战备荒为人民，我为战备晒公粮。”定格最后一个动作时，她总是注目于他，眼里闪出些亮点，笑容迷人可爱，每次这样的眉目传情（他这样想），总能让他心里“咯噔”一下，他就喜欢这种难以言表、无法形容、能让他美上一阵子的感觉！
　　 可喜欢归喜欢，他只能暗暗地回味，美美地想想，窃喜窃喜。那年月，作风问题是高压线！男女分得清，界线划得明，雷池不敢逾越，天河不敢跨过，弄不好自己身败名裂不说，还会害了人家姑娘！ 
　　 初恋人总觉脚下路短，四五里路不受走，差不多已能看到前面那座小拱桥和桥边的大柳树，跨上小桥，他和她就能望见知青队的房舍了。
　　 来到小桥上，俩人清晰地能听到桥下那用来灌溉冬麦的渠水汩汩的流动声，它昼夜不停，潺潺东去，滋润冬麦细柔无声。他和她望着知青队的房舍，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却并未停下脚步，也未加快脚步，他俩心里都清楚，排练节目大都在白天，独处的机会可不是每晚都有，蒙胧的月下催生出的爱意懵动也会稍纵即逝。他想：也许，她在等他那一句期待已久的表白？！可他没胆量去试，因为他总觉得她对他并未释放过明确的信号，人说：女追男，隔层纸；男追女，隔座山！他能理解，也愿等待，更期待她能捅破这层纸！因为他知道，别看是层薄薄的窗户纸，可在文革年代严酷的现实面前，有时，那可如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
　　 离知青队越来越近了，他已隐约能看到她宿舍的窗户。知青队的看家犬阿黑也讨好地摇着尾巴，打着响鼻向他俩跑来。他最后一次鼓足勇气，想问句试探意思的话，可嗫嚅半天，竟想不出个好词来，他暗骂自己：书都读哪儿去了？！一急，脸儿发热，嗓子发紧，脑袋开始冒汗，他费劲地咽了口唾沫，攥紧双拳，那架势，不象是要表白，倒象是想跟谁打架。这一上劲，脑袋竟晕乎起来，他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松开双拳，抹了把脑门汗，眼巴眼地看着她轻盈地走进了知青队大门。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忽生一种失望的预感——这事缺缘！
　　 知青队大院方方正正，院内主干道将男女知青宿舍分成东西两半，他在路东第一间，她在路西第一间，分手时，她好象看透了他的心思，冲他莞尔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小玉米粒牙，清脆甜美地对他说：“晚安好梦！”
　　  他至今也忘不了她扭身时的青春柔美和那意味深长的回眸一笑。他虽有万般不舍，但已很知足。当他浑身暖洋洋地回到房间，钻进冰冷的被窝，心里翻江倒海，热里不行。翻来复去，复去翻来，想的尽是下次见面时该怎样主动表白，该用哪些得体的好词。他不知设计了多少种方案，直想得脑袋发昏，甜丝丝、晕乎乎地悠然进入了梦乡……
　　 可后来，他却始终再没机会和勇气向她表白。再后来，他去了一家部队单位，她也招工回城，但他和她再也没有见过面。
　　  直到多年以后，才听说她回城后嫁给了一个军人…… 
　　  时间过去了四十多年，他仍然十分怀念那个遥远的冬夜：一个人的初恋，哪怕是单相思，也是纯真美好的！ 
　　 （2021年3月25日改于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