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亲家(小说)
一
雪橇狗娇娇,好几天都没来琼楼玉宇小区与丈夫勇敢相会了。它不明白,一向爱说爱笑的妈妈,为什么这几天总是关在家里,抱着与爸爸的合影哭呢?难道好几天没回家的爸爸不要妈妈了?
狗女儿娇娇猜对了,妈妈和爸爸离婚了。更确切地说,是爸爸方城把妈妈孙淑香抛弃了。这让视丈夫为至爱为骄傲为生命的孙淑香怎能不伤心落泪?捧着与丈夫的结婚照,三十几年前与方城热恋的往事如烟一样弥漫眼前……
三十三年前那个月光明媚的夜晚,被推荐到北京上大学的孙淑香第二天就要走了,可她忽然感到烦闷闹心和无比的惆怅空虚。和妈妈说了一声“我出去走会儿”,便一个人踱步到村外,朝圣女河走来。离圣女河大堤越近,她的心怦怦跳得越厉害,她希望在这里能见到他,能听到他的歌声和小提琴声。毕竟,他们从去年夏天就已经在这里约会了。可是她又希望别碰上他,毕竟,她明天就要去北京上大学了。谁曾见过,一个在首都上学的女大学生继续和一个农民相爱呢?这样的相爱又怎么能有结果呢?
刚刚踏上大堤,孙淑香来不及欣赏皎皎明月下如镜子般闪光的圣女河水,就听“扑通”一声,镜子变成满河的碎银子,环环相套的大大小小的水圈中,是一双露出水面挣扎的手和时隐时现如胡须草般的头发。孙淑香没来得及想,甩掉凉鞋就跳进水里。
救上来的是方城,她的心上人。
方城是一九六六年和父母一块儿来到圣女河村的,据说他的爷爷解放前是村里有名的大地主。当初刚来村里时,方城不过是个跟竹竿般细瘦的小男孩儿,一晃十年过去了,细瘦的小男孩儿长成了一米八几的英俊男子汉,黑色镜框后边那双深邃睿智的大眼睛,更是让村里的姑娘们动心。
孙淑香对方城的动心,除去他那俊朗的外貌,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她觉得这个城里来的小伙子和村里人不一样。村里的人张口闭口都离不开男人女人生殖器,方城说话却从来不带脏字,总是细声细语文质彬彬。孙淑香还注意到,方城每回听到有人说荤笑话时,脸都红到耳根子处。方城的心还特别软特别善良,有一年下大雪,社员们往麦地里送积雪时逮住一只觅食的大母兔子,大家就商量晚上炖兔肉吃。方城说我给你们五块钱买猪肉炖吃吧,兔子给我拿回家有用。当时孙淑香以为他看上了那张毛茸茸的兔皮了,可是买到手的他立刻就把兔子放了。孙淑香问他为什么,他说兔宝宝们还在窝里等妈妈寻找食物喂食它们,兔妈妈要是死了,兔宝宝们也得饿死。他还给孤身的老富农分子偷偷送过馒头,给五保户张奶奶糊过窗户……方城做过的一桩桩一件件的事,让孙淑香打心眼里敬重这个男人。更甭提方城的小提琴拉得天好,歌也唱得天好了。
孙淑香记得那回自己瞒着妈妈,晚上一个人偷偷来到圣女河洗澡(游泳),正碰上方城也在洗澡(游泳),堤上还摆着一只小提琴。二人洗完澡上岸,孙淑香拽住要走的方城,“给我拉一段儿再走吧!”
“好。”方城很痛快答应,把小提琴搁在肩膀上,歪着头,下巴压在小提琴上,河堤上便响起了悠扬婉转的琴声。一曲下来,孙淑香还没听够,又不好意思让人家再拉。善解人意的方城说没关系,我再给你拉一首《梁祝》。
空旷的月夜,悠扬婉转的曲子,缓缓流动的圣女河水,高大挺拔的美男子方城……沉浸其中的孙淑香仿佛觉得自己就是祝英台,方城就是心上人梁山伯。
见孙淑香如醉如痴的样子,方城一连又拉了好几个曲子,直到柳梢头上的圆月一点点儿西沉,俩人才不舍地离开河堤。
那以后,孙淑香和方城就经常在圣女河大堤上约会。方城不光小提琴拉得好听,歌也唱得好听。他声音粗犷高昂,非常有男子汉的霸气。孙淑香最爱听方城唱的那首《赞歌》:“从草原来到天门广广场,高举金杯把赞歌唱……”只开头两句,就把孙淑香带到歌声如海人如潮的天安门广场。虽然从广播里半导体中孙淑香不止一次听过胡松华唱这首歌,但她从来没有置身其中的感觉,他觉得方城唱得比胡松华好。那回方城提议二人对唱《敖包相会》,从来只敢私底下小声哼哼歌的孙淑香竟同意了。两人不像在唱歌,倒真的像一对约会的情人,孙淑香纤细的身子贴在高大魁梧的方城胸前,你一句我一句地对唱。《敖包相会》唱完了,孙淑香也倒在方城的怀里。方城搂着孙淑香,很真挚地说淑香你人长得漂亮,嗓音也好,要是有个专门老师训练,肯定能当个专业演员。孙淑香说那你就做我的专门老师吧!方程苦笑了笑:“我哪里够格呢!”又亲吻了一下孙淑香:“你放心,早晚我会够格,早晚我会把你训练成一个优秀演员。”
“你一个堂堂男子汉,为何如此呢?”回忆着两人的爱情经历,孙淑香充满爱意地抚摸着怀里方城湿漉漉的脑袋,问。
“因为你。”
“因为我?”孙淑香很诧异。
“因为你要离开圣女河村,没有了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方程说,突然坐起来,反把孙淑香搂进自己怀里,“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没有你……”两个年亲人相互搂抱着,翻滚在圣女河地毯般毛茸茸大堤上……
回村的路上,孙淑香说明儿个咱们去公社领结婚证吧。
“你不上大学了?”
“我都成你的人了,还上什么大学?”
“可是你党支书的父亲……”
“管不了那么许多了,我只要你。”两个人再一次紧紧拥抱……
孙淑香是被父亲赶出家门的。爸爸和她整整谈了一夜,除去谈她自己的前途,还谈到她最疼爱的弟弟前途。爸爸说,你的弟弟来福马上就要被提干了,如果在社会关系一栏里多个地主姐夫,提干还有希望吗?爸爸还说,你非得要结婚,你弟弟给你介绍的那个连长,哪点儿不比方城好呢?一米八的大个儿,眉眼比方城还俊。你不愿意上大学,嫁给他立刻就可以随军……父亲把吐沫都说干了,孙淑香的回答永远七个字:我就和方城结婚。盛怒之下的父亲让她脱下身上孙家的衣服,光屁股滚到方城家,说我从此没有你这个闺女。孙淑香穿着三角裤和红兜肚跑到方城家。
当着父母的面,方城给妻子跪下:“你是我的亲人救命恩人,今生今世我要离弃你,必遭天打雷劈五雷轰。”
很快过了两年,一九七七年大学招生的头一年,方城考上了音乐学院,他的父母也落实政策搬回市里,孙淑香带着刚刚生下的儿子方宏辉也进了城。方程大学毕业以后,主动要求到圣女河村所在的县文化馆工作。馆里很重视这位在校就创作并登台演出过很多歌曲的音乐学院高材生,不但破例分给方城两间平房,还千方百计帮孙淑香转了非,安排在馆里当了清洁工。并且许愿,上边要是为馆里分下楼房指标,第一个就给方城。
幸福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之间三十年就过去了,大学毕业和方城一样英俊的儿子娶了如花似玉的女医生丹阳。巧的是,亲家公和孙淑香一个公社的,是他念高中时的同学。亲家母叫桑葚儿,曾经在圣女河公社插过队,人长得很漂亮,且能歌善舞。有一回公社汇报演出,亲家母桑葚儿跳的芭蕾舞《白毛女》全县都轰动了,都说比电影里的芭蕾舞《白毛女》演得棒。
儿媳妇懂事孝顺,常常给公婆花钱买吃的穿的不说,还定期带他们到他所在的医院里检查身体。被幸福和满足包围的孙淑香,常常睡梦中都笑醒了。他捅捅身旁背对着自己的方城:“你说这福气都是谁带来的?准是你这个大知识分子大音乐家带来的。我一个农村出来的丫头福分薄,还真怕享不到头呢!”
“睡吧!你成天价就这点事。”丈夫很冷淡很不耐烦,仍然背对着她。
孙淑香并不在乎丈夫的冷淡,他成天价不是巡回演出就是下乡辅导,好容易挤出点儿时间还点灯熬油搞创作。他累啊!哪有工夫跟她聊闲篇呢!孙淑香怕丈夫的身体累亏空了,就变着法儿给他做好吃的,炒菜尽量多放油,隔三差五的就炖锅肉。没想到,她这样做反而受到丈夫的指责,说你胖得都快成碌碡了,莫非也想把我变成和你一样?我可是搞艺术的,外形的美比天大!说还不算,还把她拉到客厅的那面大镜子跟前:“看看你的尊容吧!”这一照呀,着实把孙淑香吓了一跳:哎呀呀,我的肚子比怀胎十个月要临盆的孕妇肚子还大一圈,下巴上那嘟噜肥肉像个肉色大围脖。再看丈夫呢,一身笔挺深灰色皮尔•卡丹西装,大红领带,锃亮的皮鞋,漆黑的背头,与她根本不在一个档次。特别眼镜后面那双眼睛,依然像年轻时一样明亮,依然炯炯有神,跟结婚照上的那双眼睛没一点儿变化。整个人依然英俊挺拔,一点儿都不像六十岁的人。怪不得两口子在一起走,常有人把他们当成娘儿俩呢!岁月为什么独独青睐他呢?为什么对我就这么无情呢?这样想的时候,孙淑香的心里就有种隐隐的担忧,害怕被丈夫甩掉。现在的女人都喜欢找成功男人做丈夫,大几十岁都不在乎。做不了成功男人的妻子,就做成功男人的小三。那么丈夫,万一被这种女人瞄上了,我该怎么办呢?
孙淑香的担忧终于变成了现实。几天前,亲家母桑葚儿风风火火跑到她家,说她刚才去文化馆打算请亲家公方城辅导一首歌,发现辅导她练舞的女教师梅天舒从方城的宿舍里出来,头发散乱,好像有个衣服扣还没扣好。“他俩准是那个了!这个小妖精平常就很骚,和你们家老方说话都嗲声嗲气的。趁早你去文化馆教训教训那个小妖精!”火爆性子的孙淑香被亲家母一窜掇,想都没想,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奔文化馆去教育小妖精梅天舒去了。结果是,盛怒之下的方城当众拉着她去民政局离婚,说要名正言顺地和小妖精结婚过日子……
孙淑香擦擦流到腮边的眼泪,一会儿诅咒丈夫没良心遭天打雷劈五雷轰,一会儿诅咒小妖精不得好死。到最后,竟诅咒到亲家母桑葚儿的身上,骂她那天不该去文化馆,更不应该把她撞见的告诉自己,还撺掇自己去闹。这下可好,鸡飞蛋打了,老了老了被人甩了……电话铃响了,孙淑香懒得接,不定又是哪个乡文艺队的找方城去辅导。倒是乖巧的娇娇,小嘴儿叼着孙淑香的裤脚,硬是把她拽到电话机跟前。孙淑香拿起电话,是弟弟来福。来福说你和姐夫的事宏辉都跟我讲了,我也给姐夫打电话了,你在家等着,我接你回圣女河村。
放下电话,孙淑香的眼泪流得更冲了,今生今世他最对不起的就是弟弟。
他和方城结婚才半个月,部队就来人调查弟弟了,他那本来简单清白的社会关系里,多了个地主姐夫,提干泡汤了。又过了半个多月,弟弟卷铺盖复员了。忐忑不安的孙淑香,等着弟弟来到她寒酸的家里大吵大闹,甚至给他和方城几巴掌。他和方城说好了,弟弟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因为我们欠弟弟的。那天擦黑,弟弟真来了,立在孙淑香面前跟半截塔似的,比方城还高半个头。“姐姐,”弟弟说,“把手伸出来。”孙淑香战战兢兢伸出两只手,这哪像一双年轻姑娘的手啊,手掌满是老茧,两只小拇指还弯着不能伸直。“拿着。”弟弟的大手往孙淑香的手掌上一拍,“就120块的复员费,我没跟爸妈说,姐你也不许说。”弟弟还嘱咐孙淑香,姐夫是城里人,身子骨单薄,以后家里的力气活我抽空来干,千万别让姐夫干。要把眼光放长远些,往前看,不会老这样的。孙淑香哭倒在弟弟怀里,“姐姐对不起你,不配你对姐姐这么好。”“怎么不配?”弟弟拿起孙淑香的手,“这小拇指是小时候背弟弟累弯的,这手掌上的茧子是干活供弟弟念书磨出来的。我的好姐姐呀,弟弟要让你过富裕的生活。”
楼下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孙淑香知道弟弟到了。慌忙抹一下脸上的泪水,穿上风衣,抓起手包就往外跑,娇娇像小跟屁虫似的,在后边一步不拉地跟着妈妈往楼下跑。
车子很快驶出拥挤的城市,上了一条宽阔的农村公路。孙淑香长出了一口气,开始打量起身边的弟弟。
弟弟老了,原来那浓密粗黑的头发已经脱落大半。那张曾经皮肤紧绷英俊光亮的国字脸变得松弛了,下巴颏耷拉着一嘟噜松散的肉皮。弟弟比方城小八岁,今年五十二岁。可是瞧方城,脸依然油光水滑得像年轻人,不知道的人还得以为弟弟比他大不少呢!弟弟老得这么快,她这个当姐姐的是罪魁,当年要不是因为她和方城结婚,影响弟弟提了干,弟弟到现在怕也得是师团级干部了,也不至于跟土坷垃打很多年交道。虽说现在办了印刷厂,也当上了老板,可那受的是什么罪呀?戳起来也是五尺高的汉子,天天像孙子一样巴结客户,逢年过节带上钱和礼物像孝敬祖宗去看望人家不算,还要请人家旅游采摘钓鱼……一样没伺候好,人家就成别的印刷厂客户了。有回大年除夕,弟弟跑到她家里哇哇抱头痛哭。原来一位出版社的女编辑和他说好,让弟弟八点半之前把书送到办公室,作者来取。由于堵车,弟弟晚到了十分钟,女编辑当着作者的面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不说,还宣布由于他违约迟到了,印刷费扣百分之二十。那次弟弟在他家整整哭了半个钟头,哭完匆匆下楼又匆匆上来,肩扛手提给姐姐送来一大堆年货,还交给姐姐一张卡,说从小到大你疼我,小拇指就是小时候背我累弯的。这些年爸妈都住你这儿,是你养老送终的,我这当儿子的没尽一点儿义务,心里感到愧疚,卡里的五万块钱是我的一片心意。孙淑香哪里肯要?“姐姐带弟弟是天经地义,爹妈在我这儿也是天经地义,你用不着愧疚。”弟弟就跟她急了,说姐夫工作没几年咱爹妈就相继得了半身不遂,你和姐夫为了减轻我的负担,将两个老人都接到城里。你伺候爹妈是天经地义,人家方城也天经地义吗?有一回我来,亲眼看见姐夫给咱爹抠大便。我要接过来,姐夫不让,怕我手生给爹弄疼了。我办工厂的启动资金,还是你和姐夫给的呢!我现在有钱了,连一点儿表示都没有,多让我姐夫寒心呀……往事的回忆让孙淑香的泪水止不住往下流,弟弟来福扭头看了姐姐一眼,说我姐夫不是真心和你离婚,是气头上才那么做的。他和那个舞蹈老师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文化馆要推出一部大型歌舞剧,他和那个教舞蹈的女老师天天一块儿创作舞剧的音乐,研究舞剧的动作。都是你那狗亲家桑葚儿捕风捉影瞎传话弄的。我可不是骂桑葚儿是狗呀,是你说的你们两家的狗也结了亲,你们既是人亲家,也是狗亲家。我看是你这个风流漂亮的狗亲家嫉妒你,故意儿传的瞎话。瞧她的老伴儿金凤鸣,往我姐夫跟前一站,相差真是天上地下了。我姐夫在电话里都和我说了,他当时是在气头上没过脑子,等这个大型舞剧编排完了就和你复婚……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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