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我们豫南老家，有个习俗，人过六十，家里人就开始为其缝制“老衣”，从那时起，人，不再忌讳谈论死亡，并为直面西去、再生轮回做准备了。
　　 幼时，不知死为何意，看到大院里白事人家痛哭流涕，哭天喊地，痛不欲生，好生奇怪：大人怎么也会哭得象小儿一般，莫非他们弄丢了心爱的玩具？夏日晚上，小人们并排睡在马路边，望着深邃神密的夜空，掰指数那无数星星，猜想地上住着人，天上也会有人住，那满天星辰大概就是天上的仙人。天阴时没了星星，好生纳闷：天上的人与地上的人一样，怎么说没就没了？！
　　 那时家穷，放学后常去郊外野地拾柴禾，有时结伙，有时独往，路过有主坟或无主坟地并无惧怯，有时遇到丧家刚祭奠完、坟丘前冒着青烟的坟地，别人都远远绕过，可我大胆又好奇地至坟前，看看有无供果拉下，瞧瞧墓碑铭文那主活了几何，不知怕！更有甚者，有次遇到长长的送丧队伍，竟不知忌讳，兴趣盎然地跟至下葬墓地，直看到棺木落穴，填成坟丘，不由地心生感概和疑惑：把人牢牢地钉在大木箱里，又埋这么深，该多憋闷？！
　　 不怕鬼，不怕死，并不意味死神会怯你，绕过你，不会上门找到你！掐指细算，我这俗凡的一生中，二十岁前不知犯了哪路煞神，竟有两次真真地差点跌进鬼门关！第一次是十岁，小学三年级。近中午放学回家，头晕眼花，中途饿晕在离家五百米远的新华书店前，仰面朝天，不省人事，命悬一线！围者如堵，唯不见有人出手，直至下午两点半，曾姓班长上学路过，挤进人群看热闹，看到地上直挺挺的我，大惊！狂奔至家告母，急送医，抢救至傍晚方苏醒！过后细思极恐：倘若曾班长没路过，倘若路过不观，倘若观而不管，倘若管而不知吾家，倘若至吾家正无人，偌若送医再晚十分钟……以上六种情况出现一种，吾享年十岁，幼命休矣！
　　 另一次是十八岁那年。知青回家探亲，遇连阴雨，在我家土墙茅屋看书。忽闻奶奶屋外唤我，未应，声急腔高又呼，极不情愿出屋，漫散顺奶奶手指处望去，见土墙根基处夯土瓦解纷落，未及反应过来，茅屋便轰然坍塌，事后清理，赫然见四十多公分粗的大梁将我坐的木椅砸成两半！细思极恐：若无奶奶心细察出危象，若察出未及叫我，若叫我不理之，若理之却未出，若出未及……以上五种情况出现一种，吾享年十八岁，青春命休矣！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后福想必就是后半生的平安健康！
　　 人在大自然面前，生命显得格外渺小，脆弱得不堪一击。下乡返城工作后未几日，便亲眼目睹同事水库游泳腿抽筋溺亡，来时同骑行，谈笑风生，眨眼间，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被这浩淼之水无情吞没！天黑难以打捞，我等在水库边值守一夜，望着月光下水面波光粼粼，柔若杭绸，可幽暗的水下有刚参加工作的知青兄弟，刚返城，未及成家享福，就……昱日，遗体打捞出水，惨像难以言状，其母长嚎欲撞坝石，场景让人流泪崩溃！过后很长时间，我情绪消沉，心理难以调整到正常状态。后来，又断断续续地经历了单位同事的正常或非正常的生生死死，医院探望，家庭慰问，殡仪馆告别，一个个追悼会，追思会，让人对死亡更直面、更恐惧、更敬畏。
　　 如果说同事、熟人亡故的痛心难过多出自同情和礼节，那么，血缘亲人的离去，就是对人牵心扯肺的残酷折磨，是对人心灵毁灭性的打击！让人对死亡切齿痛恨，对死神恐惧无奈。那年，在市委当领导的岳父罹患绝症，在经历了震惊、痛苦和冷静后，一面毫无希望地配合医治，一面默默地为己准备后事。那天，岳父坐在阳台，指挥我钉制“遗像”。天真小女抚着外公的彩色绿军装照，天真好奇地发问：“姥爷要结婚了吗？”岳父闻之，背过身，良久无语，潸然泪下：“小儿不知死滋味啊！”我一阵酸楚，急拽走小女……
　　 这些年，先后经历了家庭几位亲人从患病、护理、毫无希望的医治，到去世理丧的全过程，身心如置炼狱……病房里的病人大都是越治越轻，直至痊愈。很多病人甚至是抬着进来，自己走着出去，可我们的亲人是走着进来，越治越重，最后抬着出去……医治过程中，那种孤独，无奈，煎熬，绝望，心碎的心境是未经历过的人万万体会不到的！尤其是到生命之火将熄时，简直不敢直视亲人渴望生存、不甘离去的眼神！当枯槁的手渐渐变冷，从我们手里慢慢滑落的断肠时刻，让人欲哭无泪，让人精神疯狂，让人枯萎崩溃！从此，最不愿再去的地方一个是医院，另一个是殡仪馆。可在现实生活中，人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辈子，谁又能逃脱掉这两个又想躲远，可又不得不去的地方呢？！
　　 经历了多次生死离别，心越来越硬，眼泪越来越少，思考越来越多，偏喜欢一个人静静地望着山，绕着水，转着荷花池塘，细细地思考生死大题，想着活的意义，死的永恒，人的价值，慢慢也悟出些道理：人生在世，或长或短，或顺或逆，贫穷也罢，富贵也罢；卑微也罢，尊贵也罢，平等呼吸空气，平等接受阳光，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平安健康地活着才是王道！人在，一切都在，人没了，一切都没了！
　　 道理想通了，心就平和了许多，人少了杂念，变得踏实谦恭，懒得再去争权夺利，枉顾虚荣，吃得香，睡得甜，过得实。退休后闲赋在家，时间更充裕，养生成了头等大事，精致、规律、科学生活成了追求目标。那阵子，有些“疯”，虔诚拜读各类养生鸡汤，观摩专家养生讲座，参加各类学习班，练习各种功法，整日忙得不亦乐乎。专家的话成了圣旨，吃啥喝啥，玩啥忌啥，照方抓药，按此生活，不吝时间，不吝精力，不吝金钱，结果弄得吃了多半辈子饭竟不知该吃啥好？！睡了大半辈子觉了竟不知该咋睡？！活了大半辈子竟不知该咋活是好？！让人懵，让人晕，让人啼笑皆非！这才知道，有些事太上心，太上劲，反而不好；有时活得太明白，太叫真，太讲究，也会适得其反！
　　 随着年龄增加，肌体逐渐老化，身体不断发生变化，连读工作了六十多年的老机器开始故障频出，不象退休前，整天就没有舒服的时候，总会出些小症状：不是体困力乏，就腰痛背酸，偶尔小晕小胀……身体不适，怀疑心大，咳嗽几声，心惊胆颤，怀疑肺癌，赶紧拍片；肝区小疼，一身冷汗，怀疑肝癌，快去医院；头晕头痛，怀疑脑梗，急呼120……弄得医生成了“熟人”，医院成了常客！本来舒坦的日子过得如履薄冰，胆颤心惊，风声鹤唳，没病找病！养生成了养病，难怪人们说越老越惜命，越老越怕死了！
　　 越老越怕死，是年轻人对老年人的玩笑话，是老年人恐惧死亡的自嘲。进入老年，心身俱衰，就会自然考虑生死问题，并会产生丰富的联想，这很正常。其实，人们对未知事物总会有些好奇和胆怯的，面对未知的死亡，人大概都只能经历一次，没有经验，无论男女老少，都是有些忌讳和恐惧的，这些，说到底，是还未悟出生死的真谛，是一种莫名恐惧和无枉的担心。
　　 当然，也有不怕死的！古今中外，多少英雄豪杰，为民请命，大义凛然；为义而去，视死如归，就是把死看做回家一样平常，说的便是这种人杰！南宋抗元豪杰文天祥流芳后世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不朽诗句，就表现出为国尽忠而死、舍生取义的高风亮节，被后人景仰，历代传颂！大革命年代，无数仁人志士胸怀天下，为苍生百姓担道义，为劳苦大众丢性命，大义凛然，慷慨赴死！那是有坚定信仰支撑！有革命宏图激励，身死，名不死；人去，永留史！革命大家瞿秋白就是视死如归的人，他曾说，人有小休息和大休息。睡觉是小休息，死亡是大休息！戴铁镣受刑于长汀门外凉亭前，面不改色，笑曰：“此地甚好！我要大休息矣！”席地而坐，面对枪口，从容就义，如此境界格局惊天地、泣鬼神，真乃大勇大义、非凡之人杰也，令后人敬仰！
　　 有时细想：人很奇怪，明知道最终是死，还都兴趣盎然、满怀憧憬地活着，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荣华富贵你死我活地争夺，上演出人世间一幕幕人类物种超能量的展示剧和幽默剧，不就是只为得利益集团或个人短暂一生的自在快活吗？！人们图得眼前快活，懒得考虑明天如何，大概只因人生是趟单行车，表演机会并不多，这趟单行车中途无站，无须中途停靠，风掣电闪般直达终点，有点象我们日常乘坐的动车，坐上去知道目的地，但掌控不了速度，你只能决定在有限的时间里，自己在车上还能干些什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说长几十年，说短就一季，有限的时间，做为灵长动物之首的人都能干些什么呢？！什么都干，无论原由，随性行事的大有人在，但睿智的人会让自己的人生有意思、有意义、有价值，不求大气磅礴，青史有名，只愿面对来路无愧无疚，不枉此生；面时老去和死亡，从容豁达，顺其自然，无憾离去！
　　 心境决定心情，心情决定健康和格局。聪明豁达的人会把自己有限的人生当成是期待已久的一次美妙的旅行，这时，来路和目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静心享受旅行的全过程，把一路春花秋月赏够，把沿途景致看遍，把绝美风光揽尽，落得春华秋实，收获满满，美得身心愉悦，舒服得灵魂出窍，回味无穷，不枉之行，绝无遗憾，人这一生也就足够了，活有所值了。
　　 其实，人一出生，就已经走在了通住死亡的大道上，只不过那时人们在生物年龄上自觉终点尚远，感受不到死亡的威胁！殊不知人生路上有风景，有风险，黄泉路上无老少，无先后，生死往往就在一瞬间，因此，珍惜生命，敬畏自然，修身养性，达到天人合一之无为境界，在清平寰宇中把心放平、放正；把人做实，做远，实在是做人之大追求，活人之大境界。
　　 正确认识生死，敬畏生命，敬畏死亡。向生而死，向死而生，生死轮回，人生得以圆满。即使年龄到了夕阳西下之暮年，也不必哀叹惊慌，朝不保夕，而是顺应自然，心安神定、温馨又从容地溶进满天红霞的夕阳红中……
　　
　　 以一首《无题》来结束本篇短文：
　　
　　 朝阳灿烂正当时
　　 夕阳余辉霞满天
　　 来路无憾生平事
　　 去路心安永恒间
　　 莫道人生路漫长
　　 醒来方知好梦短
　　
　　
　　 （2021年3月28日于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