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榆钱儿(散文)
姥娘简陋的院子里长着几棵高耸的老榆树,院子东面是绿油油的返青的麦田。
惊蛰过后,春风开始变暖。溜溜儿的小风从麦田那边吹过来,我走出院子,深吸了一口气,麦子特有的湿漉漉的草腥气混合着土杂肥微酸的发酵气息。
春天来了,万物生长,虫儿复苏,院子里变得肥胖了的榆树枝上结满了一个个小小的花椒粒大小的凸起。几阵风吹过,从那一个个的小花椒粒里吐出一点点怯生生的绿芽儿。
春天,杨树也冒出细小的叶子,柳树也生出细长的枝条,枣树也攒着劲儿吐绿,满村的绿烟缭绕,小村不大,树多,那是一个充满生机的小村子。但我更喜欢榆树,因为榆树不久以后,会长出一串串的满满当当的绿芽儿,蓬勃的,纯净的,一簇簇的,暖暖的阳光下,那些绿色的翎子似的万千枝条上,闪着金光,一眨一眨,仿佛是初生的婴儿的眼睛。
那小绿芽儿一点点变大,渐渐地变成了小仙女似的好看,每个小芽儿仿佛都穿上薄如嫩绿色的蝉翼似的纱衣,圆圆的,也像小铜钱儿似的,大概“榆钱儿”的称呼是根据它的形象外貌得来的吧?
春风吹过,一串串的榆钱儿,随风摇曳,散发出一阵阵隐隐的甜丝丝的香气,村上会爬树的小子们早就猴子似的爬上树捋榆钱吃了。我亲眼看见西头的成山骑在路边粗壮的榆树杈子上,大把大把地捋榆钱儿,贪婪地往嘴巴里塞着。枝条万千,随风起舞,那榆树满头的榆钱儿是个宝树,一点儿也看不出少了榆钱儿,仿佛随时生出了榆钱儿似的。
我问姥娘榆钱儿好吃吗?姥娘笑着说,愿吃榆钱儿还不容易?我晌午蒸榆钱窝窝。
姥娘在一个长竿上绑上长把割麦子的镰刀,把镰刀长长的刀把儿,捆了上下两道,捆得结结实实的,然后,姥娘眯着眼睛开始割院子里榆树上的枝子。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姥娘割榆钱儿枝子,姥娘边割,边赶我离远点,别让枝子砸着。我捡起一枝榆钱儿,密密麻麻的小榆钱儿紧紧地挨在一起,我小心地捋下一把榆钱儿,放在嘴里,细细咀嚼,甜香的气息一直香到肺腑里。
姥娘把七八枝榆钱儿全捋下来。因为捋榆钱儿,把食指都染成红褐色,渗到手心粗糙的纹理里。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时天是蓝的,湛蓝如洗,云彩洁白干净,如草原上羊群奔跑。姥娘只用水洗了一遍榆钱儿,水就非常清澈了。洗榆钱儿的水也不丢,倒在喂鸭子的盆子里,让它们渴了喝。洗好了的榆钱儿,篦在一个高粱梃子编制的扁筐里,我们鲁西方言称为“别绑”的器具里控水。
这间隙,姥娘开始和面。把差不多量的豆面、棒子面、小米面混在一起,又把控好的榆钱儿哗啦啦地全倒在大面盆里,淡黄色的面粉和嫩绿色的榆钱儿紧紧相拥,姥娘又从盐罐子里抓了一捏盐,拌匀在里面。
我坐着小板凳儿烧火,锅里的水开始吱吱地响。
我一边烧火,一边看姥娘握着面团,两手一圈圈儿地转着,一会儿,盖帘上摆满了黄灿灿绿微微的榆钱儿菜窝窝。锅里水开了,姥娘铺上笼布,把个头儿都差不多的菜窝窝按次序放在锅里,盖上大铝铁锅盖,四周还用破布蒙上一圈儿防止冒汽,像给大铁锅围上个围脖儿。
我让姥娘歇着,我兴奋地烧火,随着热气的不断冒出,特有的榆钱儿香气直窜鼻孔;我不住地问姥娘,榆钱儿窝窝快熟了吧,快能吃了吧?姥娘慈祥地笑着,说,等热气拄着房顶,就不用烧火了,再停一停,就能吃了。
我把锅底的柴火用烧火棍拨拉着,金黄色的火苗亲切地舔着锅底,热气越升越高,甜香气息越来越浓,姥娘笑着说,好了妮儿,停火,歇歇吧!
那天,姥娘蒸得小拳头大小的榆钱儿窝窝,我连吃了两个,真香啊。
我敢说,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榆钱儿饭。姥娘笑眯眯地望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叹息一声说,这榆钱儿,挨饿的老二年,救了多少人的命啊!咱村上饿死的少,多亏了这些榆树,榆钱儿吃光了,捋榆叶吃;榆叶吃光了就吃榆树皮,把树破打砸碎了,羼点面,熬粥也管饿。这榆树啊不像杨树柳树,不苦,能咽。
我望着姥娘脸上密布的皱纹,仿佛每道皱纹里,都有一个艰辛岁月的印记。难以想像,在颗粒无收的天灾面前,榆树,仿佛是沉默的救世的菩萨,用她的榆钱儿,她的枝叶,用她的树皮,甚至用她的生命,滋养了那段苦难的岁月。
榆树没有杨树伟丈夫般的高大挺直,没有柳树枝条阴柔的婀娜多姿,杨、柳两树种,一直以来被多少文人墨客赞颂寄托情感,比如,“春面不寒杨柳风”、“羌笛何须怨杨柳”、“杨柳岸,晓风残月”等诗词。但惟独对榆树的讴歌鲜有。榆树相对是低调的平静的,它不像杨花似的团团缠绕,也不像柳絮似的吐绒,它把满头的榆钱儿,供人吃,供鸟儿啄;吃不了的,就轻轻地落下来,无声地轮回又一颗小小的榆树苗儿。
但即使这样,村里盖房时,乡亲们还是认准质地坚韧、生长期长的榆树作为屋顶大梁,而用那些相对脆弱的杨枝柳枝作椽子,屋子历经几十年的风雨,都傲然挺立,历次的冰雹、倾盆大雨击不垮坚实的老屋。几十年里,榆树、杨树、柳树以各自不同的形象相依相偎,组成一个静谧祥和的村庄。
2021-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