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我家
　　 麦花
　　 我凝噎着、紧紧跟在继母的后面，诚惶诚恐，小心翼翼。我不知道我将会面临什么，但我知道我将永远结束我的学生生涯。我不敢奢望继母对我有什么呵护，只期望着她不要离开这个破碎的家。父亲刚刚离开我们，而此时的我刚刚过完14岁的生日，我怕独自面临未来渺茫的生活。
　　 我记忆中没有母亲的影子，母亲留给我的只是几张发黄的照片。记事起，父亲就常常紧锁着眉头，我也总在父亲声声叹息中进入梦乡。父亲对我百般呵护，最大的乐趣就是我放在肩头，满街晃悠，尽自己最大努力满足我的一切愿望。虽然我没有母亲的照顾，可父亲也总是笨拙地把我打扮的漂漂亮亮。父亲是一个基层干部，我也就一直跟随父亲辗转于乡下。
　　 12岁那年，继母走进了我家。我憎恶着另一个女人剥夺着父亲的爱，我一次次在饭桌上抗议着这个女人对我近乎于讨好的照顾，我离家出走了，后面是父亲的一声声无奈的叹息。
　　 我寄宿在同学家，嚎啕大哭控诉着父亲的罪行。同学的母亲，抹着泪，把我搂入怀中。阿姨一边边劝解我，“你父亲很不容易了，你母亲去世时，你才半岁，多少人劝他把你送人，他都咬咬牙挺过来了。再说，他才三十多，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听话啊，孩子！给你爸爸打个电话！”我朦朦胧胧、似懂非懂。
　　 父亲焦急的叩门声，此起彼伏。看到我，父亲眼里掠过一丝惊喜，随后是一阵狂怒。阿姨给父亲端来一杯水，安抚着震怒中的父亲。“我容易吗？我一个大男人人带个孩子容易吗？几千个日日夜夜煎熬着，25岁一个大小伙子，熬到现在，马上奔四十了，我是咋过来的？你咋这么任性呢？”阿姨劝解着父亲，“孩子从小没妈，好好给孩子讲。”
　　 回去的路上，我紧紧跟在父亲身后，生怕失去父亲，任凭眼泪无声流淌着。父亲一声声叹息着，“你会接受她的，她也是一个苦命人，很善良的！你嘴学甜点，见了喊妈妈，她会对你很好的。在爸爸心里，你永远是爸爸的最爱。”打开家门，继母微笑着迎了上来，“喊妈妈！”父亲催促着，我张张嘴，还是没有叫出来。“别难为孩子了”，继母转身进了厨房。父亲掠过一丝担忧夹杂着一丝失望。
　　 我尽量躲避给继母碰面，以前的日子，我一直睡在父亲的床里面，听着父亲的声声叹息声入睡，伴随着父亲的鼾声做着我儿时的梦。如今我被一个人安排在隔壁的小房间，感到一阵阵难言的恐慌，我就偷偷把母亲的照片放在床边，试图用幻想的母爱驱走恐惧，也希望母亲的在天之灵陪着我，我知道好几次父亲都在半夜悄悄打开我的房门，我就佯装睡着了，不争气的泪都会涌出来。
　　 一礼拜后，突然家里多了个小妹妹，父亲高兴地说，“妞妞，你以后就多个小妹妹了，好好照顾她，晚上给你做伴，你就不孤单了！”我看到了亲热依偎在继母身边的那女孩，我什么都明白了。我一言不发，走进自己的小房间。
　　 晚上，小妹妹讨好地围着我，“姐姐，姐姐，”叫个不停。我朝着她，呲牙咧嘴地恐吓她，小东西闭上了嘴吧。不一会儿，小东西又讨好地说，“姐姐，我把爸爸送给我的玩具给你玩吧！”说完拿出一个毛茸茸的狗熊，“你搂着睡觉就不害怕了，我还会讲好多故事，睡觉前妈妈总给我讲故事呢。”一句话戳到我的痛处，我恶狠狠踢翻了狗熊，翻身睡觉去了。妹妹悉悉索索下床抱起狗熊，小心翼翼躺在另一头。
　　 我心隐隐作痛，我的爸爸送别的孩子玩具，说明爸爸不爱我了，无声的泪又一次打湿了枕头。
　　 我变得一言不发，我冷眼看着家里的一切变化，父亲好像变得年轻了，舒展开了紧缩的眉头。家被继母打扫的干干净净，收拾的井井有条。下班后，父亲就逗小妹妹玩，一次次把小妹妹抛起，小妹妹惊恐的大喊“爸爸！爸爸！”伴随着爸爸一阵阵开心的笑声。我哐当踢翻了凳子，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就像被别人抢走了心爱的玩具，我唯一的爸爸也被别人抢走了。
　　 我偷偷破坏着继母的衣服，弄坏小妹妹的玩具。听着继母的阵阵惊叫声，我心里在冷笑。父亲依旧乐呵呵的，据我观察，继母并没有向爸爸告状的痕迹。
　　 就在父亲乐呵呵的笑声中，继母无言的容忍中，我无言的愤怒中，过了快两年。
　　 继母慌慌张张到学校来找我，就在那一霎那改变了我的命运。等我和继母来到医院时，父亲已经被送到了太平间，父亲是倒在办公室内，父亲是这个乡的副乡长。我已经没有了眼泪，听着继母如泣的哭诉，我感到了她对父亲浓厚淳朴的感情，想到了我平素的种种刁难，心里涌起一点淡淡的歉意。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继母无奈地对我说，她平素只靠打零工贴补家用，没了父亲，她要做自己的打算，因为她还有一个孩子，无法承担两个孩子的抚养责任。老家来的几个叔叔都表示可以把我带回老家抚养。父亲是从哪个遥远的山村一步步走出来。继母考虑再三，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你父亲读了十几年书，也就是在乡政府工作。把你带回老家，要想再走出来，还要经过坚苦卓绝的奋斗，弄不好就永远留在农村了。再过几年，你父亲的事情也就淡了，不如趁现在，我们去乡政府求求书记，把你安置到乡政府上班。”几个叔叔都是农村来的，一听我直接就成公家人了，立即赞同继母的说法。而我沉浸失去父亲的伤痛中，无暇去想我的何去何从。
　　 叔叔都回老家了，继母打理了家里的东东，该卖的卖，该送人的送人。房子本来就是借用公家的。就这样，我跟在继母的身后，茫然失措，战战兢兢走进昔日父亲上班的乡政府。
　　 继母拉着乡党委书记的手，哭得云天雾地，诉说自己的艰辛，没有工作，两个孩子没有办法抚养。书记一再劝解着继母，承诺尽量照顾我们，可也不停地说乡政府财政极其困难。安静下来的继母说，让妞妞在你乡政府上班吧，我要带着我那个女儿回老家的。书记楞了一下，“我记得妞妞好像才上初二，14岁吧，怎么上班？私营企业还不允许用童工，何况我们是一级政府呢?”继母又哭开了，“妞妞妈被车撞死那年，可怜的孩子才半岁，就不记得自己的妈妈，老王好歹在单位干了快20年了，孩子咋能没人管呢？”我的心一点点在收缩，我平生第一次知道母亲是出车祸死的，想到那个照片上笑眯眯慈祥的妈妈，我好像看到了血淋淋的车祸现场。我像一只受伤的小豹子，哀叫着跑出了乡政府的大门。
　　 两千年初，世纪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我被继母送到了乡政府，继母把我安置到乡政府的单身宿舍里，一步三回头，消失在我视线的尽头。
　　 我成了一名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和其他临时工作人员一样待遇。我每天跟在叔叔阿姨的身后打杂。白天忙忙碌碌，夜里就特别难过。乡里领导都住在市里，下班后就回家了，其他的工作人员都是从村干部抽上来的，夜里的乡政府，除了看们的大爷，空无一人，每天我都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偶尔的一天，乡里的一个大叔半夜到办公室有事，听到我隐隐约约的哭声，敲响了我的门，“妞妞，哭啥呢”“我害怕”我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冲过去打开了房门，大叔摸着我的头“那跟我回家吧”
　　 大叔的家离乡政府二里地，他曾是这个村的村支书，干部调整时抽调上来的。大叔把我交代给给了大婶。不久后我就明白了家中的成员，大叔家有一个姑娘，一个儿子。姑娘刚到外地上学，一个儿子比我大两岁，在高中上学。就这样我被安排到这个被我称为姐姐的房间里。小哥哥每礼拜都回来，大婶乐点点地忙前忙后，小哥哥有点腼腆，一直没有正眼看过我。
　　 我每天都被大叔用摩托车带着上下班，我很幸福，也很珍惜拥有的。我在家特别勤快，有空闲就帮大婶干家务活，扫地刷碗。大婶逢人就夸我，村里人嬉笑村支书家养了个童养媳。小哥哥也跟我熟了，和大叔一起喊我妞妞。
　　 大叔家姐姐假期的归来，全家人欢天喜地迎接。大婶把床铺全部翻晒了一边，换上了新床单。我忽然担心我晚上睡那儿呢。在村口迎接姐姐，我怯怯地站在大婶的后面，看着这位陌生的姐姐从大叔的摩托车上下来，大包小包的行李，远远超出了我来这个家的行李。姐姐是这个村的村支书千金，本来就有一种先天优越性，如今更被城市同化了，大婶每次都在电话中叮咛姐姐，不要怕花钱，不要让人家小瞧了咱农村人，该花的钱必须花，姑娘家必须把自己收拾起来。如今的姐姐已经是一个漂亮的城市姑娘了。大婶拉着姐姐，抹着眼泪，小哥哥接过姐姐手中的行李，忽然我感到我很多余。
　　 晚上，我一时不知所措，房间成了姐姐的领地。就在我犹豫不绝时，大婶说，“妞妞你睡我们床里面吧，凑合几天，她就走了”，大叔不知从哪儿搬来一个钢丝床，我第一次发现我如此的无助。姐姐的高傲刺伤着我，使我想起当年刚到我家的小妹妹，那个满脸讨好的妹妹，其实给我一样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姐姐花枝招展的打扮，满村溜达，引来满村的啧啧赞叹声，在家里更是一个公主，每次大婶都征求姐姐吃啥饭，而我则是一个丑小鸭，在姐姐的光环下暗淡失色，我默默帮助大婶做饭，干家务。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拥有一个家。
　　 我相对稳定度过了四年，小哥哥高中毕业了，大叔想办法把他招工到市里的铝厂，而我则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我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小哥哥，照顾着小哥哥的生活起居，大叔家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出来的。我不知道我的前程命运和小哥哥是否能联系起来。我依旧是一个乡政府的临时工作人员，学历初中还没有毕业，只能干一些简单的杂活。村里都来了大学生村官，而我的资本又在哪儿呢。
　　 姐姐毕业后，大叔动用了所有的财力和物力，姐姐被安置在邻县的政府单位。姐姐的婚事办的很奢侈，大婶再三交代未来的姐夫，姐姐啥家务也不会做，需要谅解，需要呵护。姐姐满脸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被一辆豪华轿车接走的。姐姐成了大叔一家炫耀的资本。
　　 我已被默认为大叔家的准儿媳，我想可能我的一生都交给小哥哥了。
　　 乡里开始筹建新农村住宅社区建设，我被安置到筹建委员会。这项工作要动员群众搬迁，不亚于当年计划生育任务的艰巨性。也就在这儿，我遇到了搞建筑的他，那一霎那，使我想到了父亲，他那略带磁性的声音震撼着我。由于工作关系，我们频频接触，我也有理由没有再回大叔家。
　　 一个偶尔的机会，他问我，你家都有啥人？一句话勾起了我无尽的伤心事，他揽过泪流满面的我，我忽然想到了父亲，我眯起眼贪婪地偎依在他怀里。
　　 乡里都在传说我跟一个比我大近二十岁的包工头恋爱，我在大叔家里吃住五六年，花了人家几万元，大叔一脸的受害人的模样。我再一次回头来想我和小哥哥的关系，小哥哥一个娇生惯养的男孩，他能给我一种安全感吗？小哥哥爱我吗？我都摇头否认了。
　　 他坐在我的对面，我哭着自己的委屈，哭着自己的不幸。“其实我已经离婚了，我只是一个小包工头，在市里给你买套二手房，你先住着，好吗？我不强迫你承诺啥，给你足够的时间来考虑。”
　　 我想逃避这个使我伤心的地方，我悄悄离开了这个我工作了八年的地方。
　　 住到市里的日子并不像我想得那么理想，无所事事，我四处找工作，到处碰壁。忽然我很怀念乡政府的工作，虽然只是一个临时工，但有礼拜天，
　　 干起来还比较顺手。他也天天在埋怨我的莽撞，“你瞎好上着班，你自己不就还可以养活你自己？如今你坐到家里，怎么办？”我第一次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
　　 我流浪徘徊在街头，遇到了乡里在一起的大姐，“妞妞，回去上班吧，再不回去乡里就把你除名了。虽然还没有编制，但你已经有八年工龄了，慢慢熬着吧，不管以后路咋走，有份自己的工作，你就理直气壮了。如今找份工作不容易，乡里也通了班车，你可以每天回市里的。”
　　 我佯装笑脸回到了乡里，我知道我的背后是针扎一样的议论。我自嘲地说，在市里住太着急了，还是有个事做好。他对我很好的，是我坚持回来了。
　　 我往返于市里和单位。照料着他的生活起居，也就糊糊涂涂给他同居着，我留恋他父亲一样的怀抱。也期盼着他能把我娶回家，给我一个家。
　　 日子在一点点流失，他没有丝毫娶我的念头，我也没名没份地跟他生活在一起。他上初中的姑娘也回到了这个家中，我小心翼翼伺候着她，极尽巴结，因为他很宠爱他这个唯一的姑娘。有时候我会偶尔想起我的继母，人是不是一种轮回呢。我为他做了几次人流，得不到一点的安慰和照顾。我一如既往地做饭收拾家务。一如既往地上班，虽然我已经是个10年工龄的临时工了，丝毫没有转正的征兆。
　　 领着微薄的工资，算计着家用。沧桑的我感到自己已经是个饱经风霜的中年妇女了，其实到现在我还不满24岁。
　　 茫茫人海，何处是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