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新】妈妈留给我的遗产(小说)
一
你问我叫啥,我叫杨胜利,是杨建军的儿子;你要问杨建军是干什么的,很遗憾,我说不清楚,他长什么模样我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因为自小我就没见过他;你问我见过我父亲的什么东西,那就是他的一张模糊的照片,照片上他抱着一张奖状,脸上是憨憨的笑容,照片放在一个镜子的里面,那镜子一面能照人,一面能存照片,镜子放在一个装药品用的小铁匣子上面,铁匣子放在八仙桌上,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是这样;你问我一生中最惊险的经历是什么?那就是我还在娘胎里的一次生死挑战,这还是我加入了老年人的行列以后妈妈告诉我的。
别看我也是六七十岁的老头了,其实我一直是在稀里糊涂地活着,对自己的身世只能知道一个大概,直到妈妈最后一次去给爷爷奶奶上坟我才知道,我能有今天,全要归功于她的坚毅执着和爷爷奶奶的精心呵护。
我记事的时候,我走到哪儿,爷爷寸步不离跟到哪儿,有时候奶奶去河边洗衣服,想带我去,爷爷总是白眼一翻,说:“你是小脚,跑不快,咱家胜利要是磕着了,绊着了咋办?”奶奶拗不过爷爷,总是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其实我不愿意和爷爷呆在一起,因为爷爷的胡茬子老扎我,扎得我不舒服,爷爷身上的烟味儿和汗味儿不太好闻,为了摆脱爷爷,我就故意和爷爷闹:“我不和你们玩儿,我要和我爹玩儿,别人都有爹,我要找爹。”
每当这时,爷爷的神色暗淡下来,他放下我说:“你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幼稚地问:“他咋不回家看我呀?”
爷爷望着远处说:“谁说他不回来看你,他时时刻刻就在你身边。”
我噘着小嘴喊:“你骗人,你骗人!他在哪儿啊?”
爷爷随手一指太阳下面我的影子,说:“你看看地上那个影子,那就是你爹留下来的,每当太阳出来的时候,他就到处跟着你。”
我指着爷爷的影子问:“你那里也有影子,那也是我爹吗?”
爷爷叹了口气说:“对,那也是你爹,他跟着爷爷,你要不听话,他就告诉我,该打你屁股了。”
我又好奇地问:“我爹去干什么了?”
爷爷口气有些自豪:“他打大坏蛋去了。”
我穷追不舍:“什么是大坏蛋呀?”
爷爷一边吸旱烟一边说:“多了,那些杀人放火的、拦路抢劫的、贩卖大烟的、拐卖儿童的、偷窃公家东西的,还有不下地劳动的地主老财,都是大坏蛋。”
我最想玩的伙伴是我表弟张伟,姑姑一回来,就要带表弟和表妹来,我除了能吃姑姑递给我的糖外,还能和表弟表妹们玩捉猫猫游戏,我总觉得和表妹们玩着不过瘾,因为她们动不动就哭,表弟张伟轻易不哭,他脾气大,还能和我一起玩泥巴。
玩够了,我和张伟就进了屋,我们上了八仙桌,我拿上圆镜子照他,他则去抱镜子下面的小铁匣子,姑姑赶进来,照准张伟的屁股蛋“啪啪”就是两下子,这回张伟哭了,我则趁机溜走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去打那铁匣子的主意。
有一天,爷爷上山锄芝麻,上坡时我直喊累,爷爷放下锄头背上我,然后一手拎着一竹筒清水搂着我,一手拄上锄头佝偻着脊背向上挪,到了芝麻地,爷爷把我放在树荫下,开始在炎热的太阳下面干活儿,满头的汗珠子,爷爷一边锄地,一边扭头看我,不时叮嘱我不要乱跑。我一会儿薅草玩,一会儿去追蝴蝶,开始时很开心,很快就玩腻了,开始扒起石头来,扒着扒着感到一阵刺心的痛,原来是我让蝎子给蛰了,我撕心裂肺地大哭大叫,爷爷急忙扔下锄头赶过来,不管脏不脏净不净,把我的手指头放到他的嘴里使劲吸,吸一口吐一口,紧接着又是埋怨又是哄,心疼得不得了。
回家后,奶奶颠着小脚,手里拿着几根沾湿的筷子在我身上轻拍,然后放在水碗里让筷子竖立,口里振振有词:“建军啊,你心里要是有啥委屈,就托梦给妈说一声,可别给孩子开玩笑啊,孩子还小,没煞气,受不了你的亲热。咱杨家就这一条根了,他要有个闪失,我和你爹还有啥盼头啊?”
爷爷面无表情,一边吸着闷烟,一边说:“建军,你该干啥你干啥,小胜利我们给你带,你别找孩子的麻烦,不然,我们真没法给翠芬交待。”
我迷茫地望着爷爷:“翠芬是谁?”
爷爷见我张口说话,长出了一口气:“她是你姑姑,也是你妈妈。”
别的小孩都是问母亲喊妈妈,为什么偏让我问母亲喊姑姑呢?我真想不通,奶奶见我仰着小脸看她,一边给我手上的红肿处淋肥皂水,一边温柔地说:“小乖乖,长大了你自然就会明白了。”
记得每到清明节或者过年的时候,爷爷把八仙桌上的镜子反过来,露出镜子里面的照片,然后拿出香,点燃,指点我在八仙桌前上香、磕头,我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似懂非懂地照做了,每当这个时候,爷爷奶奶总是站在一边,神情肃穆。
我朦朦胧胧记得有一年春上,我全身哆嗦,身上连四两劲也没有,头疼得要命,全身上下还出了很多小红点点,爷爷白天干活,晚上坐在我床边,用宽大的手轻轻地拍着我直叹气,奶奶给我拿姑姑送来的饼干,爷爷不让吃,说里面有糖,奶奶用温水蘸湿的毛巾给我擦身子,爷爷嘱咐她要小心一点儿,别把脓疱弄破,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奶奶别在饭里加花椒,别往家里拿香椿芽,别把门开大了让屋里钻风,要常按住孩子的手,别让孩子把去抓脓疱等等,为了我,奶奶不知受了爷爷多少窝囊气。
我的病情加重,奶奶红肿着眼睛问:“是不是找人捎信儿让翠芬回来一趟儿?”
爷爷严肃地说:“人家是公家的人,能说来就来,想走就走?我问过卫生员了,说这是天花,现在还没有特效药。”
奶奶连连叹气:“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爷爷说:“咱还是求菩萨保佑他早点儿好起来。”
奶奶开始跪到八仙桌前,双手合十,闭着眼睛祷告:“南海观音菩萨大慈大悲,保佑我家小胜利的病早点儿回头,他病好了我给扯三尺红菱。”
爷爷补充了一句:“小胜利躲过这一劫后也别让他留下疤或其他毛病,只要让孩子精精爽爽,结结实实,除了三尺红菱,我再加二斤小磨油。”
也许是爷爷奶奶的虔诚感动了菩萨,也许是天花这个病魔征服不了幼小的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病好了。奶奶真的拿上布票和钱去门市部扯了红布,爷爷带着布和小磨油,背着我去了菩萨庙,又是放鞭炮,又是烧纸烧香,还给神像磕了头。
后来,村子里办起了夜校,是在大地主王麻子的三间杂物间里,杂物已经分给了穷人,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几张高矮大小不同的桌子和一些残缺不全的凳子,来这里上学的人很多,有老头老太太,也有大姑娘小媳妇,还有小伙子们挤在一个角落里不是指指点点就是挤挤抗抗,再不就是朝女人堆里挤眉弄眼。
爷爷也领我到这里来上学,我坐在爷爷的腿上,瞪着小眼睛张望着教室里的一切。教室正中的头顶上是一盏大马灯,一闪一闪的,前面的木桌上也有一盏台灯,黑板是用木板涂上桐油再染成的黑色,老师是上面派下来的,姓王,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工”、“王”、“田”等字,先教人们读,然后再让人们写。
这个老师有点儿抠门儿,临走的时候还要把粉笔带走,连粉笔头儿也不留下。
爷爷给我削铅笔,那时很多人没有铅笔和本子,有的用指头蘸唾沫在桌子上写,有的用土块在地上写,也有一些小伙子在别人的后背上画来画去,还有的女人们偷偷藏在别人背后纳鞋底。
我写得很认真,还比爷爷写得快,很多大人都夸我,说我像我爹一样聪明,但每当我问起我爹时,他们又不吱声了。
别看我小,我喜欢上学,因为一到这里时不时就有人朝我口袋里塞煮鸡蛋、花生或大枣,村里有很多像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并不像我一样运气好,他们见我吃零食,就眼红得要命,特别是二胖和小歪,常从我手里夺,并理当气壮地说:“打土豪,分田地。”我斗不过他们,就开始哭,每当这时,爷爷抱起我,显得有点儿自豪,也有点儿伤感:“小胜利,你沾了你爹的光了。”
爷爷奶奶对我宠爱有加,没想到有一天晌午爷爷竟然打了我,打得我屁股好痛好痛。
起因是这样的:二胖和小歪等几个孩子在我面前嘀嘀咕咕说,晌午在大人们睡觉的时候到河里洗澡舒服极了,洗过后还能到二憨子的瓜地里偷瓜吃。一听说有这么好的事儿,我就心里直发痒,午饭后我假装睡着,趁爷爷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和伙伴们一起到河里撒野去了。
正在水里闹得欢呢,爷爷拿着一根柳条子急冲冲地跑来了,先是把我拎上岸,接着用柳条子去打二胖和小歪,伙伴们一个个眼疾手快,拿上衣服一边做鬼脸一边撒蹦儿逃进了庄稼地里。
回家后我可惨了,爷爷让我光腚跪在太阳下面,动一下就是一条子,打得我直捂屁股,性情温柔的奶奶走出来,破天荒地哭骂道:“你个老鬼,咋那么心狠呢,你要晒死他呀,来来来,要打你先把我打死吧!”
“你再多嘴,我连你一起揍!”爷爷的脸阴沉得怕人。
“你打,你打,打死了省心!”奶奶并没有像平时那样服软。
爷爷真的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扑了过去,劈头盖脸地用柳条子打奶奶。
两天后,我屁股不痛了,但真的不敢放纵自己了,爷爷不让干的事儿我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任性了。但奶奶的气始终没消,以往她盛好饭总是端到爷爷跟前,现在盛好饭后放到锅台上,不给爷爷端了。
爷爷的情绪看不出有啥波动,对奶奶的态度却有明显的改善,几天后的一个晌午他收工回来,装了一小袋玉米去二憨子地里换了瓜,把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亲自端到奶奶面前让奶奶吃。
正吃得有劲呢,有人在门外喊,“老杨,快拿上绳子下河,两个孩子让大水冲走了!”
爷爷放下西瓜就走,边走边回头对奶奶说:“水火无情,你领着小祖宗也去看看!”
我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低着头拉着小脚奶奶的衣襟来到了河边。
先捞上来的是二胖,人们又在下游捞上来了小歪,都是鼓鼓的大肚子,都没气了,二胖的奶奶和小歪的妈妈哭得昏死过去了好几次。
从那以后,奶奶经常看着淘气的我对爷爷说:“他爷,咱家的小祖宗是得收拾收拾了,要是像二胖和小歪那样,咱以后真没脸见建军了,也没法给翠芬交待了,以后你教训他,我再也不护短了。”
我过生日那天,姑姑回来了,跑得满头汗水,奶奶接过姑姑拿回来的东西,给姑姑递了把扇子,让姑姑歇着。姑姑只擦了把汗,就挽起袖子和奶奶一起到厨房忙开了,姑姑切肉,奶奶烧火。
我一蹦一跳来到姑姑身边,姑姑撩起围裙擦了擦手,把我抱起来,使劲儿地亲,我一边躲避姑姑一边问:“姑姑,你咋不让张伟来呀?”
姑姑苦笑了一下,说:“怎么,让他来和你争东西吃呀?”
奶奶急忙对姑姑说:“芬儿,快把他放下来,你也不嫌累?”
姑姑递给了我三个核桃,我立马跑到厨房门口找石头砸起核桃来。
奶奶冲着我喊:“小心一点儿,别砸着手了。”
“妈,胜利在你们身边没淘气吧?”姑姑问。
“没呐,可乖了,也懂事了。”
“你和我爹可别由着他性子来,太宠爱了,就会给他宠下一身毛病,你们过去怎样养建军,就怎样养他。”
“翠芬,看你说的,我们不会冻着他饿着他,也不会由着他性子胡搅蛮缠,前不久他爷爷还狠狠地揍了他一顿呢!”
“他只要不听话,该打了打,该骂了骂,我不会说什么的!”
“你就踏踏实实工作吧,他在我们身边你有啥不放心的?芬儿,你把肉切一半下来,过两天孩子馋了,我再做给他吃。”
“不,全部炒了,要吃都吃,我拿回来就是让你和爹都改善改善,建军要是有东西吃,他就不吃独食。唉,割肉得肉票,食品站的人听说是建军的孩子过生日,才特意多给割了半斤。”
又是我爹,又是建军,我爹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又是怎样沾了我爹的光?我不解,越不解就越感到好奇,越好奇,就越对我的父母思念强烈,我缠着奶奶,非让她给我说个子丑寅卯来,奶奶还是那句老话,你有妈妈,你妈妈就是你姑姑,你姑姑就是你妈妈。
这话我不知听了多少遍了,那个翠芬究竟是姑姑呢,还是妈妈呢?她真要是姑姑,她为啥姓王不姓杨,为啥给我缝缝补补没有一声怨言呢?她真要是妈妈,又为啥不和我一起住呢?
在这样的纠结中,我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了。
二
轰轰烈烈“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全公社的人聚在一起修拦河坝,工地上红旗招展,人头攒动,那场景壮观极了。
修拦河坝需要石料,一部分劳动力去到山上打炮眼儿崩石头,一部分负责朝工地上运,还有一部分在河道上砌。
初开始队长安排我去打炮眼儿,我暗下决心要干出个样子来。但打炮眼儿是个细心活儿,来不得半点儿马虎,稍不留心就会打偏或者打空,光靠力气是不行的。队长见我不是这方面的料儿,两天后就又指派我换了工种,让我去运石头。
公社给大队派购任务,大队给生产队派购任务,生产队又把任务分摊到两个组里,一个是贫下中农组,一个是地富反坏右组,我当然在第一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