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人间值得】殇(征文·小说)
周一,旺根照例提前半小时来到办公室。还没坐稳,手机兀自响了起来,短信来了。
旺根并不急于看信息,端起泡好的茶,呷一口;点上烟,吸一口,噘着嘴巴,慢慢吐出一个个烟圈。他嘴角微微上翘,不经意地轻晃几下脑袋,才慢悠悠地打开短信:领导,休息了两天,该好好工作了。
旺根看完,重重地摇了摇头,会心地笑了。因为旺根早就知道,这个时候会收到艾玉的信息。
在旺根看来,艾玉聪明、温柔、浪漫,有些才气。短信的内容时而促狭调侃,时而思念伤感,让旺根应接不暇。
旺根家几代单传,父母亲一辈子土里刨食。旺根是他们的愿望,更是他们的希望。
旺根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为保证旺根上学,两姐妹中途辍学。旺根争气,高中毕业后考入省城医学院,读完本校研究生,留在医学院附属医院工作。
上班不久,中秋节就到了。科主任下班前叫住他:“旺根,今天中秋,下班后到我家去吃饭吧!”
听了科主任的话,旺根有些不知所措。科主任深谙他的心事,接着说:“下午接的病人,情况特殊,晚上我们俩再研究一下。”
旺根不好再拒绝,就答应了。
科主任家是名副其实的大家庭,除了科主任夫妇及生育的三个儿女,还有科主任年近八旬的父母。两个儿子已经成家,分开另过。小女儿在一家医院当护士,尚未出阁,住在家里。
团圆的日子,就旺根一个外人,他有些拘谨。一对老人像是无心又似有意,对旺根问长问短,只一会儿功夫,就把旺根家里的情况打探清楚了。
主任夫人中等身材,戴宽边眼镜,知性温和,是位大学老师。
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科主任并未跟旺根聊病人的事。这样的场合找不到聊工作的间隙,气氛也不适宜。
告辞的时候,主任夫人避开公公婆婆,对旺根说:“老人家话多,你别往心里去。”
旺根朴实,没有城里人机敏,但看阵势,也猜出了几分。这家人在物色女婿,把他当成了最佳人选。
果不其然,第二天科主任就开诚布公,要把女儿介绍给旺根。
容不得旺根迟疑,科主任强势介入,旺根很快就成了他的女婿。
结婚后,旺根随妻子住在娘家。当年春节,妻子随旺根回老家过年。城里的新媳妇上门,公公婆婆特别待见,在旺根家那个山旮旯里也特别瞩目。
一年后,女儿出生。旺根的父母从老家来城里探望。
旺根的妈妈没有想象中的开心,看到眉眼周正的孙女说:“浓眉大眼,像个男孩,要真是男孩就好了!”
儿媳妇一听,满肚子不乐意,但不好发作。旺根明白,妻子本来就嫌自己是乡下人,母亲又不加掩饰,看脸色是很自然的事。
丈母娘息事宁人,招呼两亲家吃饭,热情地和他们拉家常。
家里不好住,旺根父母住宾馆,打算第二天直接去车站返程。旺根丈母娘过意不去,拉着亲家母的手说:“多住几天吧?来一趟不容易。”
“旺根老婆坐月子,我帮不上忙,就先回了。”旺根妈虚应着,对孙女完全一副可有可无的样子。
从那以后,每次回老家都是旺根一个人。
妹妹结婚生子,旺根回乡喝满月酒。客人散尽,旺根一家人围坐聊天。
“还是小姩厉害,头胎就给老刘家生了个崽!”小姩是旺根的妹妹,妹婿姓刘。母亲的话显然是说给旺根听的。
母亲的话,让大家都很尴尬。
回到父母家,母亲不肯罢休,接着在妹妹家提起的话头,对旺根说:“我们家三代单传,你在城里有了出息,也不能断了我们家香火。要不然我和你爸被人戳脊梁骨,到死也不甘心。”
旺根敷衍好久,总算将母亲打发睡了。
在搬出去住的提议遭到强烈反对后,旺根习惯了在丈母娘家的日子。家务活插不上手,旺根把心事都用在了工作上。几年后,老丈人调去另外一个科室,旺根顺利接班。
当了科主任,旺根更忙了,早上班、晚下班成为常态。
生活按部就班,一晃十多年就过去了。本来以为生活波澜不惊,但生育政策放开,旺根的思想活泛起来。
那天周五,旺根安排好工作,特意早点回家。与家人在饭桌上有说有笑,老人高兴,妻子也特别开心。
女儿一直跟外婆睡,稍大后在外公外婆房间里搭了张小床。因为有话要说,旺根晚饭后没进书房,而是进了卧室。
妻子很奇怪,打趣道:“不进书房抱小老婆了?”
“今天抱大老婆,生嫡子。”
妻子回过头,盯着一脸憨笑的旺根,警觉起来。
“国家鼓励生二孩,恭喜你获得一次为国家效力,为旺根家效力的机会。”
“你尽早断了那念头,我有女儿就够了。”
………………
旺根有些死乞白赖,妻子仍不为所动。相同的话题又软磨硬泡过几次,旺根终无所获。
丈母娘识大体,总劝旺根慢慢做工作。私下里对女儿一会唱红脸,一会唱白脸。
旺根心里受挫,觉得很没面子,也无法向父母亲交待。从此,出门更早,回家更晚。
艾玉就是在那个时候,一头撞进了旺根的生活。
毕业实习,艾玉分在旺根那个科室。
又是一年中秋节,艾玉没有回家,她想节省一些路费减少开支。
在医院食堂吃过晚饭,艾玉回到医生办公室。她打开指导老师的电脑,查看病人档案。
艾玉面西而坐,为免刺眼,办公室的灯光亮度,与显示屏差不多。不知过了多久,南窗明月,投射在艾玉身上,竟然产生了聚光灯的效果。
旺根谎称回老家,却与朋友一起去喝酒了。两个家他都不愿回,他打算喝晕后,在值班室过夜。
路过办公室,门虚掩着,透出微弱的灯光。旺根兴冲冲推开门,希望找个人聊聊天。突然看见光束下神情专视的艾玉,他屏住了呼吸。
艾玉侧对房门,右脸暴露在旺根的视线中。眉稍、眼线、唇角,恰到好处;短发撸在耳后,小巧的鼻子在月色清辉中显得立体。旺根站了十分钟,艾玉一动不动,那张干净的没有任何妆容的脸,十分宁静。
旺根走进去,把门带上。听到“咔嚓”的声音,艾玉受到惊吓,慌忙站起来转过身。
“主任,您还在?”艾玉惊慌失措,一边后退,一边问。
旺根打趣道:“在,当然在。难道你以为我不在了?”
“不,不,不,我是说这么晚了,你还在?”
“那你说,我应该多晚在多晚不在?”
艾玉不知怎么回答,脸都憋红了。看到艾玉的窘迫,旺根哈哈大笑。
平时只能仰视的科主任,今天格外亲切随和。
夜深了,医院的走廊静悄悄。旺根拉着艾玉的手,牵着她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是艾玉第一次走进旺根的办公室。一张办公桌对门而立,右后侧是两个高大的书柜,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很多书。进门右侧,放着一张黑色的三人真皮沙发,左侧是一套黑色的单人真皮沙发。
环顾四周,艾玉有些惴惴不安。在团圆之夜,和一个喝多了酒的男人走进静谧的办公室。艾玉回过神来,意识到她与他,在这样的夜晚,激情相对,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她踯躅着,准备告辞,腿却不听使唤。旺根也在一时的怔忡后,回过神来。经过瞬间的犹豫,他的双手意料之外,却又意料之中地扳住了艾玉的双肩,猛然将她拉入怀中……
对,是这样的,就是这样开始的。在艾玉无数次回忆中,这个情节反复出现。她倚在他胸前,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咚咚、咚咚”的心跳声,强劲、有力,仿佛要奔涌而出。他俯下头,想要吻她。她躲闪、逃避,然而又欲擒故纵地,两只手紧紧搂着他的腰。他扳过她的头,他的舌头霸道地启开她温热的双唇……他的吻,疾风暴雨般,汹涌地、强悍地扑面而来。
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吻过,从来没有。艾玉想。旺根强悍的吮吸让艾玉窒息。她不由自主地仰起头,热情地回应。真好,这样的感觉真好。当时,艾玉迷醉着,对自己的放纵,没有丝毫的羞愧,使那一触即发的彼此需求,得以尽情释放。
她抱紧他,迎合他,想要融化到他的身体里去……
旺根说:“我是第一次,除了我的妻子,我第一次这样做。”他什么意思?他在表白,表白他不是一个随便的男人。艾玉赌气地想,谁能证明他是第一次,而不是第十次呢?艾玉闭着眼睛,没有开口,心里有些哀怨,哀怨旺根在这种时候提到妻子。
艾玉想说,其实,我才是第一次。但是她没有说,绝对不会说。说了,好像是对旺根表白的一种回应、一个交代,但他未必会相信。在艾怨过后,艾玉好像相信了他的表白,禁不住以更激烈的方式回应他。旺根受了鼓舞,更加恣意、亢奋地左奔右突,吮吸、噬咬、撞击。那一刻,艾玉颤栗了,深入骨髓的颤栗。
旺根是艾玉此生遭遇的第一个男人。她绝对没有想到,在她的人生中,爱情会以这样的方式开场。
艾玉是个乡下姑娘,念及父母含辛茹苦,她总是心无旁骛地学习。那天旺根借着酒劲,发动凌厉攻势,在艾玉完全是个意外。
艾玉事后回忆,许多细节都想不起来了,只有淡淡烟草味的怀抱让她踏实、依恋……
偶有闲暇,旺根总是静静地回想那天的艾玉:一张红彤彤的脸,一副娇媚媚之态,一腔羞嗲嗲之声。
爱与被爱,在回忆中被强化,每一次都令艾玉心旌荡漾。就是从那一夜开始,艾玉再也无法回到她原先的生活。
自从与旺根接触后,艾玉开始向往小家庭生活。每次与旺根幽会,她都要认真学做几道菜。偶尔与人谈起做菜,艾玉总是一套一套的。煮肉汤的时候,要放几块冻豆腐;蒸海鱼的时候放几滴醋……因为冻豆腐组织松软,有吸油的功效;醋嘛,可以去除海鱼的腥味……那漫不经心的神态,让人不服不行。
吃过艾玉饭菜的人,都夸她是个天生的厨娘。在她的出租屋,旺根每次都吃得意犹未尽。
依靠旺根,艾玉的工作很快落实。她在单位不远,租了一套房。
与旺根不同,艾玉没有牵扯,全身心投入。旺根不在身边的空虚,她用读书来填补。
旺根的出现,为艾玉开启了一扇觊觎新生活的大门。但旺根的身份,令艾玉忐忑,并伴有罪责感。
走到这一步,旺根觉得不可思议,艾玉也百思不得其解。
最初的狂热过后,他们俩是矜持的。第二天,旺根试探性地发了条短信:“昨晚很抱歉,你不怪罪我吧?我想和你一直交往下去,行吗?”艾玉犹豫再三,回道:“没。行。”艾玉不平静,头脑中闪现的全是头天晚上发生的事。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左颊一块青紫、嘴唇因被咬而肿得老高。艾玉有些疑惑,疑惑那个百毒不侵的男人,竟会如此意乱神迷。
那段时间,旺根特别忙,还出了一趟远差。出差前,旺根想要告诉艾玉,但不知怎么悄悄地走了。连续许多天,得不到旺根的消息,见不到他的踪影,艾玉焦躁不安,第一次觉得时间如此难捱……
艾玉陷于一种不踏实的猜忌中:他原本就是……你对他根本不了解……
艾玉隐忍,所求不多,每次见面,都给旺根小鸟依人的感觉。旺根喜欢她,潜意识里还希望借助她了却父母心愿。一次意外,迫使旺根尽快抉择。
旺根的大舅子死于车祸,理解体贴旺根的丈母娘受到刺激,退休后不久就有的老年痴呆症状,急转直下,连人都不认识了。每天把旺根当作她的大儿子,格外依恋。
旺根思来想去,决定与艾玉了断关系。他不能既给不了艾玉结果,又任由这种关系拖延下去。
一天,下班后,旺根没有急着回家,而是按约定去了艾玉的出租屋。
江南的冬天,很冷。去出租屋的路,已经华灯初上。雨夹着雪花打在旺根脸上,他毫无知觉。
因为妻子家的突然变故,旺根与艾玉已有一个月未见面了。艾玉打开门,看到旺根湿漉漉的样子,有些预感。
为迎接旺根的到来,艾玉提前做好了饭菜,大多是旺根爱吃的。
艾玉一边用毛巾擦干旺根的头发,脱下他的外套挂在衣架上,一边嗔怪道:“雨雪天,也不打把伞,淋成这样,看不把你冻着?”
旺根坐在饭桌前的椅子上,一言不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显得格外沮丧。
这是艾玉从未见过的神情。艾玉不敢吭声,两个人黙黙地静坐了一个多小时。旺根突然掐灭烟头,站起来。
“我们分手,我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说完,向门口走去。艾玉回过神,猛扑上去,抱着旺根。
“怎么了?你不能这样,让我不明不白。”
旺根回过头,用右手拉住艾玉的左手,死死盯着艾玉,像是要把她吃进去。但只几秒钟,旺根顺势一推,趁艾玉趔趄未稳,打开门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
艾玉打电话、发信息,始终没有回音。没有旺根的日子,她继续靠读书打发日子。有一次读到“你不可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才若有所悟。
艾玉从小有些自卑,朋友不多,和旺根有了那样的关系,她更加不事张扬。
旺根绝决离去,起初艾玉终日以泪洗面,下班以后,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艾玉在省城举目无亲,又觉得老实巴交的父母接受不了她的畸恋。她想过人流,但舍不得;她想过与尚未成形的胚胎一起结束生命,又觉得对不起父母。父母培养她不容易,她死后,父母不仅心血白费,既伤心悲痛,还要受到白眼、歧视……
梅姐姐果然是故事高手,小说写作高手。学习,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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