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兰林派出所录完笔供后出来，柯哲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涌出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腊月里日短，还不到晚上六点半，天就黑乎乎的，兰林路上行人和车辆不多，两旁的路灯没有亮齐，稀稀拉拉射下一些清冷的黄光来。斜乜眼望过去，这条单行小道似乎死掉了一般。夜风吹着口哨的呜呜声，更添几分寒意。我一定是被盯上了，哪有这么凑巧的事？只怪我当时太大意。柯哲有些懊悔，时不时回头瞅一瞅，也没多大的担忧，但总觉得背后有人。因为有心事，他走得不快，想好好理出个头绪来，更掂量自己是否存在过失。
　　 下班前，游总拿出一张银行卡交给他，叫他去广旭副食商店买茅台。
　　 价格都谈好了，7万，4箱飞天茅台。
　　 那我快点去，直接搬到公司来。
　　 等你回来，办公室没人了。
　　 东西不重，我一个人能搞定。
　　 柯哲开着东风SUV到广旭店时，范老板已备好货在门口等候，也没多余的话，刷卡上货走人。回到美林大厦，在地下车库停好车，按电梯上19楼，进利达公司。在办公室呆了不到十分钟，喝完一杯温水后，柯哲不急不慌去阳台找小推车。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物业打来的电话，说他的车窗玻璃被砸碎，叫他赶快到车库，他们第一时间报了警。他一阵懵怔，预感出事了。
　　 柯哲和警察先后来到地下车库，东风SUV后窗出现一个大窟窿，一些碎玻璃散落在车厢和地面。毫无意外，车厢里被洗劫一空。看到熟悉的物业保安王师傅，柯哲向他投以问询的目光。王师傅失望地摇了摇头，在车前后转来转去，似乎在寻找什么蛛丝马迹。年轻的周警官举起摄像机，站在年长的狄警官旁边。
　　 是你报的警？说说具体情况。狄警官问王师傅。
　　 我来的时候，车子就是这样了。王师傅说。
　　 你看到什么了？
　　 没有。
　　 你清点一下，丢失了多少东西？狄警官又问柯哲。
　　 4箱茅台，1箱口罩。柯哲说。
　　 价值多少？
　　 7万多。
　　 狄警官叫王师傅带他们去监控室，说这个案子不难破，应该是惯犯作案，调取监控取证，很快就会锁定嫌疑人。
　　 两个年轻男人瘦得像鬼一样，身穿黑衣口罩掩面，用小尖锤敲破后窗玻璃，再掰开成一个大洞，一个人猫身钻进后备箱，另一个人在外接应，然后各人胸前挤三箱货，快步闪向电梯方位……看完指定时间段的视频后，周警官说又是他们，真是胆大包天。狄警官说，这次一定不能放过。从监控室出来后，柯哲随他们一起，去辖区兰林派出所。
　　 柯哲忧心忡忡，赶忙给游总汇报。
　　 货全没了？
　　 是的。
　　 报警了吗？
　　 正在去派出所的路上。
　　 警察怎么说？
　　 说是两个惯犯，很快能抓住吧。
　　 游总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又说也就是说，前后不到十分钟，怎么这么巧，是不是有人放风？还说叫他明天上午去修车，暂时先不要让同事们知道。
　　
　　 二
　　 晚饭过后，柯哲窝在客厅沙发一角玩手机，刷去刷来，无非是在微信和头条之间切换。他留意到这几天关于新型冠状肺炎的新闻猛增，有人说是新变异的SARS卷土重来，有人说病毒蔓延远比2003年迅速，染病的人越来越多，人们都在议论和转发，在各种真假莫辨的谣言中惶惶不安。据说病源来自华南海鲜市场，距他家方圆小区不到两公里。专家很快出来辟谣，说只是一般性病毒，人不传人，可控可防。专家的话就是定心丸，他没过多的担心，觉得疾病和他不沾边。他挪了挪屁股，换一种姿势，又有些厌倦，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开，从天花板到地面，开始仔细打量起这个小家来。
　　 那是五年前，他大学毕业，父母出首付五十万在汉口二环边买下一套90平米两室一厅的房子，付完首付，父母弹尽粮绝。父亲说了，余下三十年还贷，每月3000多元由他付。他和女友李丹梦总算有了个家，之前，他们在外租房同居多年。和李丹梦感情稳定，结婚是迟早的事。和那些同学们相比，他自我感觉良好。真的就比他们好？不过也说不定，毕竟和他们有好几年没再联系，何况万事万物时刻都处于变化中。但他又觉得自己好像变化不大，生活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轻松。他的工资固定交房贷后，所剩无几，家庭开支由李丹梦主支出，她没什么怨言。他们一连好几个月下来都去不了餐馆一次，同学之间也不来往，都好像不谋而合地放弃掉所谓的无用社交。与大多年轻人一样，在这个城市打拼，外表并不光鲜，内里压力山大。
　　 李丹梦在厨房忙乎，这会还没出来。
　　 去年开春，李丹梦像陡然醒悟似的，说想要个小孩。她态度坚定，说她快30了，有小孩家庭才完整。而前几年，他们都觉得还年轻，不知是没玩够，还是时间顾不过来，想都没想孩子的事。而到李丹梦想要时，他却说要不再等等，养不起不敢要。深秋的一个晚上，他没用安全套，她也没提醒。冲刺到最后，直到他终于一泄千里瘫软下来，她也流露出淋漓酣畅的满足感。会不会怀上？他觉得后怕。她说，怀就怀吧。之后，他继续用安全套。可就在那一次，她真的怀上了。他想要她打掉，但见她高兴，便没好说出口。
　　 想到这里，他扭头望向厨房。看到水槽旁李丹梦的侧影，日渐丰腴，凹凸有致，现在刚刚好，不像前几年那么瘦，像冬天的树干一样……他心中一荡，身体肿胀，泛出情欲来。但只一瞬生出另一个念头，此刻的心情似乎不适合想这档子事，他站起来向阳台走去。
　　 对面窗户里的几家灯火，虚浮在夜空中，和从楼顶上照下来的几束光线交织，路旁的桂树掉光了叶子，树枝上泛蓝光。秋千广场上难得一片空寂，那些老头老太太们回老家去了，带着他们的孙子孙女一起。如果在平时，不到晚上十点过后，小区静不下来。尤其是清晨，老头老太太就起床了，在广场上晨练，器械撞击的声音和他们的说话声，齐齐飘上来。所以，每到天麻麻亮，他就从枕头底下摸出弹性耳塞塞进耳朵。总算能过几天清静的日子了。但他还是失望，总有一些不安定的情绪袭来。
　　 电视里的综艺节目，不断释放新年的味道。新年一天天走近，年味却越来越淡。他甚至有几年没贴春联了，上次的春联还没撕掉——既然看上去还算是新的，那也就没必要再去更换。老家倒是年年要换新春联的，父亲极其重视，说这个仪式不能丢掉。记得好像读初中开始，每年春节，父亲都要他亲手写春联，在除夕那天，要赶在下午五点前贴好。除夕夜睡觉可以，但在转钟前必须起床，在鞭炮声中迎新年。他根本就起不来，又冷又困，父亲却一再坚持，说接新年。一直到他上大学，离开家才作罢。写春联，接新年，这些传统仪式，到了他这一代，是不是慢慢都丢失了？既然年味越来越淡，新年也就没什么期待了。渐渐地，他的脑子显出疲态，把身子蜷缩在沙发里。
　　 李丹梦从厨房走出，端来一盘洗净的车厘子。在他旁边坐下，拿起手机刷屏。对当下的新型病毒疫情肆虐，显然，她表现出极大的惶惧。柯哲指了指她胸前的翠绿色围裙，她起身，解开围裙挂在冰箱对面的墙钩上。
　　 如果你父母没意见，结婚典礼就定在新年初七，回头我跟我父母说一声。柯哲说。结婚典礼一直在拖，拖到不能再拖了，总不能等小宝宝生出来之后再办吧，挺个大肚子站在亲朋好友面前也不体面。想到要拖这么久才给她一个仪式，他心里边隐隐然觉得愧疚得慌。
　　 好。李丹梦虽眼睛一亮，但很快就熄灭了，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等这一天等得太久，到淡然，那还有什么惊喜呢。但似乎又怕他觉得她轻慢了，应付似的，眼角还是挤出来一点笑容。
　　 今天怎么回这么晚，开会了？
　　 不是。
　　 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伤筋动骨。他们有默契，说过尽量不要把工作上的事带回家，在家里也不见得能得到解决。饶是如此，但今晚破例，他还是和她说了说。说完又有些后悔，快要过年了，这不是给她添堵吗？但如果不说的话，她还是一样会担心。
　　 警察怎么说？
　　 到处有监控，逃不脱的。
　　 游总呢？
　　 没说什么。
　　 说起游总，听他在电话里好像并不着急。柯哲想，游总会不会认为我办事不力。在嘉丰实业总公司下属公司利达干了四年，游总是利达公司的头，从年初开始器重他，提拔他做业务经理，说会给他更大发展舞台。游总在总公司的地位还在上升，想笼络一批精干嫡系在身边。游总在布局，他是局中人。这件事发生后，对我是否有影响？柯哲不愿再想下去，不是说在家里不谈工作的，或许，事情没有料想的那么糟糕。
　　 夜深了，李丹梦在床上不间断地咳嗽，异常刺耳。
　　 感冒了？
　　 为什么白天不咳，晚上咳个不停？
　　 道理很简单，白天我们不在一起，咳它影响不到我，它觉得影响不到，所以它就不发作。晚上我们睡在一起，咳它就要让我感受到。
　　 怎么说？
　　 从好处讲，它要让我感受到你的痛苦，提醒我要我关心你；从坏处讲，你感冒了，它要我也一起承担，最好能传染给我，传染给我后，你就好了。
　　 我好害怕，会不会是新型肺炎？
　　 怕什么呢？专家说了，人不传人，可控可防。
　　
　　 三
　　 车行驶在二环线上，往汉阳的方向，目的地尚不明确。是的，国泰公司的王工正和3W公司的钟经理在交涉进货事宜，对方所说的提货地址一变再变，虽则在汉阳没错，但一会说在财富大楼，一会说在沌口创业园。同时，关于3W口罩的型号，一会说N95，一会说N90，而价格不断向上蹿升不说，货物数量也非常有限，还说先来先得，毫无商量的余地。平时，钟经理多毕恭毕敬的一个人啊，现在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越说越不是那个事，气得王工掐断电话。早上八点半，王工就跑到利达公司来，拉上游总说出去进口罩，作为对口供应商，游总责无旁贷。昨晚密密匝匝下了一晚上的雨，白天终停歇，天阴冷冷的，黑云在流转，空气中弥漫着深冬潮湿的气息。
　　 尽管供不应求，但也不能坐地起价啊。坐在副驾的王工口里不住地嘀咕，因对事情没把握而有些坐不住。
　　 有这么紧缺吗，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紧张？游总说。
　　 你不知道，这次新型病毒很厉害，传播得很快，有很多人染上了，公司要求全员必须佩戴口罩，都在抢口罩。王工身穿蓝色工作服，胖胖墩墩的，不像采购员，倒像工厂里的一线工人。她一激动，额头上渗出汗珠，来不及擦，电话又来了。从她的话语中可判断是领导打来的，这让她的脸上更增添一片阴翳之色。
　　 科长最后通牒，说只要N95，今天无论如何都要买回口罩，再贵也要买。王工说，游总，你这边的客户有货吗？
　　 我和几个供货商都联络过了，都说年关没备货，他们目前肯定也进不到货。游总说。
　　 那我再和钟经理联系，现在只有他那有货。说完，王工又找钟经理。不一会，被整得没脾气了。
　　 钟经理说没有货，已全被别人买走了。王工说，只能指望游总你帮忙了，不然，我没法回单位向领导交代。
　　 柯哲开着车，没有插话。他在想，王工应该没有夸大其词，但新闻上说新型病毒并不严重。但如果真不严重的话，国泰公司为什么一下子要这么多口罩，还要的这么急。
　　 小柯，你那边呢？游总说。
　　 我和兴福公司的董总联系过，说有货。他就在这附近。3W口罩N95型号，10元一只。柯哲说。
　　 平时才2元多，现在卖10元，太贵了。游总说。
　　 不用犹豫，我们这就去提。王工掩饰不住惊喜，提高音量说，我会和领导汇报，保证你们的利润。
　　 那——去吧。游总迟疑了一下，对柯哲说。
　　 车转入康达街，停在路边，给董总去电。
　　 有货吗？要2万只。
　　 有，现在11元。
　　 不是说好10元吗？
　　 涨价了撒，我也没法。
　　 王工一个劲地催，像怂恿一般，搭腔说再贵也要。
　　 沿途穿过几条小路，经过成片的新小区，来到兴华工业园内，到兴福公司仓库。仓库门口，停着几辆车，有几个人走来走去，一看就是等货的。柯哲没见到董总，打电话问他在哪。董总说在路口等车。货还没来，不会没货吧？王工说。柯哲说，等等看，别着急。不一会，董总大踏步过来，几个人上来围住他，他说货昨天晚上已从上海发出，按说现在应该到了。
　　 你和那边联系下。有司机的电话吗？和司机联系下。柯哲说。
　　 司机的电话打不通，那边和司机也联系不上。董总有些焦虑，把柯哲拉到一边，小声说，我先付了一半货款，也担心啊。
　　 那就等吧。柯哲瞟了瞟门口的几个人，说，他们都是等口罩的？
　　 是的。
　　 我的2万只没问题吧？柯哲说。王工冲到面前，说，一定要给我们留着。
　　 没问题。
　　 董总对王工笑了笑。说完，又往大路边走去。
　　 游总当着王工的面，对柯哲说，你和董总谈谈，看价格方面能否再优惠点。柯哲点点头，我这就去。
　　 等待的时间难捱，一晃来到中午，没有一个人走开。好像有雨飘下来，悄无声息，没有人在意。他们走得匆忙，早餐都没吃，这会才觉得又饿又冷，可附近找不到吃饭的地方，也不敢走远，怕货一到，被他们抢光了。接到一个电话后，柯哲来到游总身边，看到王工不在，说派出所狄警官来电，说小偷抓住了，叫他去一趟。游总说，那边先放一放，等这边忙完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