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扫荡日子，山坳里就像一个集市。鸡鸭鹅牛羊狗，栓着的圈着的，一堆一堆在石头后面、灌木旁边。畜生们也通灵性，在山坳里安安静静，一副大祸临头般凝重样子。就是偶尔一只鹅或者一条狗弄出个汪汪嘎嘎几下动静，家里人赶紧绑嘴得绑嘴，往死打得绝不手轻。这里头属牛最老实，一来那嘴本就是一个木头疙瘩，严实。二来吭哧吭哧瘪着个肚子爬山，到了地方就好大一阵子才会歇过来。
　　 可扫荡次数多了，牛就不乐意了，完全一副宁肯刀下死不为苟且生的劲头儿。这也怪不得它，哪个畜生都比它灵巧。山羊们祖上就有爬山基因，骡子不用负重走路了，还能边啃两口草边走，那简直就是闲庭信步就到了地方。猪本来也可以有骡子待遇，但这家伙爱拱地，小鬼子能按着痕迹追上来，那全村都一锅端了。所以猪鼻子套上骡子的嚼子，只能一路挨揍得份。这么一圈算下来，每次扫荡只有这些有牛的人家最犯怵。这牲口推不动打不疼，还比鸡狗值钱。后来有人想了个招儿，村里有牛的人家凑一块儿，找个凶的狗撵，走慢的加上小皮鞭子伺候。一群是英雄一个就是怂包，这道理人也好畜生也好都通用。如此下来，才让村子里没丢什么东西，小鬼子们每次来都没有得到好处。
　　 那天早上，朱立正在山上拾柴火，猛一抬头看到消息树放倒了。再一看鬼子离村子不远了，家家户户已经提包袱撵牲口的都出村一里地了。他看到媳妇正在门口急得一个劲儿的拍大腿，于是他忙胳膊抡圆了画着圈的让她快跑，然后拿着柴刀连滚带爬往山下赶。心里扑腾扑腾得，只觉得耳边在炸雷。不急不行啊，他家那头牛只听他的话，没他在，那牛死活都不会在牛棚出来。他边跑边想“昨晚真他妈不该跟老娘们儿痛快，刚才就在山上眯了一小会儿，就出大事儿了。”其实他不知道的是，这次小鬼子天没亮就从据点出来了，就因为他们这个村一点好处都没得过，所以这次直接就来了这个村。沿途村不知道，临进村了看见也晚了。
　　 成排的鸭子被他趟得怕打着翅膀避让，正在气踹嘘嘘赶路得羊，被他吓得一个个钉在地上打哆嗦。村子的老人边紧捯饬着小步子，边急着对朱立喊:“快跑快跑，鬼子到碾房啦！快跑快跑，鬼子到祠堂啦！”小孩子也学着喊:“快跑快跑，到拐弯口啦！快跑快跑，到李家弄啦！”
　　 在绷紧的空气中，村里正传来保安团砸门的声音。“我的老天爷啊！他们已经进屋了。”他的胳膊腿不由发着抖，一想到他那头正是壮年的牛要被人宰了当肉吃，心里就恨不得马上飞过去，抱起它飞跑。
　　 那头牛可是好，怎么个好？这么说吧，能看家，家里要是半夜有个动静，它就哞哞的直到屋里亮了灯才停。能干活，村里哪头牛也比不了它的牛劲十足。能爬山，主人牵着不用拽，人走多快它多快。这可是朱立心上的一块肉，有了它家里连狗吃的饭都省了，并且还是母牛！
　　 朱立猫着腰穿过棉花地，跑一段就趴地上观察观察。尽管猫腰的高度比棉花还高，尽管趴在田埂上大老远也能看到那是个人，但多少还算是知道些战术动作。他这是跟土八路学得，学这个时候那个牛气冲天的小八路非让他跟母鸡和大黄狗学。“奶奶个孙，人学畜生样，这真是不把人当人看。”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可当下一时半会也弄不成畜生样的走路和趴地。“等鬼子走了，我他妈的非好好盯几天鸡狗！”
　　 他家房子靠最外面，正是一片洪水般的绿色边缘地带。房子静悄悄的，鬼子可能还没到那里。朱立在屋角跟王八一样探了下头，他看到带着黄土和羊粪味道的街道空无一人。叮咣声音还正在村中心，他赶紧钻进敞开的大门。隔着开着的屋门窗户往里看了看，锅碗瓢盆被子什么的都还在原地方，里屋地上赫然的摆列着尿盆子。“奶奶个孙！这个败家娘们怎么什么都没带着就跑了。”
　　 “哞……”牲口棚里传来亲切的呼唤，现在听来比昨晚老娘们的声音还受听。朱立激动得不得了，可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朱立赶紧躲在柴草堆里，使劲地把自己脑袋往里扎。
　　 来人是个带有农民气息的日本人，一副瘦小的骨架硬撑起来军装。也许是熟悉的东西让他勾起了自己的家，他边走走边顺着味道径直奔了朱立的家来。
　　 这个日本兵站在牲口棚边，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般品砸着这头牛的优缺点。头大、前肩胛骨突出、屁股窄、毛色纯正、下地耕田是个好手。他真想把它牵回家耕自己家豆子去，想到这他叹了口气，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爱怜地摸着牛头说:“役牛，谁让你生在中国。”牛仿佛知道下一步是什么命运，眼泪汪汪地冲着草堆“哞哞哞”叫着。可是朱立哪敢动啊，有枪就是大爷，打不过人家啊！
　　 日本兵死活拽不动它，但这个日本兵好歹也是农民，其实还是个优秀的农民，知道牛的脾性。只见他轻轻重重地抚摸揉捏牛肚子，这让牛舒服的不得了。没一会，牛就迅速将日本兵引为了知己，毕竟就是主人都没对它这么好过。因此，它就像一个跟着野汉子跑了得婆姨似的，顺眉顺眼的就跟着这个日本兵“私奔”了。这让还在旁边草堆里窝着得朱立，直恨的牙痒痒:“这畜生一遇到拿枪的咋这么服帖？”
　　 等人和牛都走了，朱立迅速从厢房大板橱里拿出火枪，再从房梁上拿上火药，就急匆匆杀了出去。可一出了门，听着那沸沸腾腾摔碗砸锅得声音，立马又让他冷静了下来。这破枪一个哪打得过人家一群，再说他打枪是全村出名的最蹩脚的一个。平时在山上别说兔子，就是一个大石头立在那，他都是直打得石头四周活蹦乱跳，大石头毫发未伤。日子久了，连野鸡看到他带着枪路过都不带飞得。
　　 朱立心有不甘的在鬼子队伍后面偷偷跟着，他看到自从出了村子，这个跟人跑了得负心东西，突然发现原来跟着这个日本兵不是私奔而是公奔。眼前尘土飞扬得队伍，载着或提着的，全是各种活的或死的家禽牲畜。赫然在目的事实，让牛顿时有一种被欺骗了的愤愤然，牛怒目圆睁地瞪着那个日本兵。日本兵见它不走，硬的软的手段用尽，却再也达不到目的。眼看着队伍越来越远，心想只有来狠的了！于是他哗啦一声拉了枪栓瞄准了它。这可急坏了朱立，他也赶紧瞄准了日本兵。但朱立双手抖得跟筛糠似得，本来瞄准日本兵后背，可一下子准心上就出现牛的脑袋。“我滴亲奶奶呦！”朱立想着“要是我对鬼子开枪却打死了自家牛可怎么是好……”
　　 幸好日本兵端着枪有一会儿后，谈了口气把枪收了起来。他拍了拍牛脊梁，算是最后的道别，就迅速追赶自己队伍去了。朱立则在一定距离内跟着这个日本兵，他一会儿躲在大树后面，一会儿趴在石头后面，并不时地举起火枪来瞄准。可是他始终不能制止胳膊的发抖，以至于一路跟着发不出一枪。“多好的机会，这鬼子离得远，大部队听不见枪声”朱立直气得一个劲拧自己胳膊，骂这两条胳膊怎么这么废物。
　　 走了一会儿，日本兵听见路边有哼哼声。他蹑手蹑脚走进一看，原来是一只漂亮的粉色小猪。想必是前面车队里颠下来得，赶车的横二是个城市兵，图的好玩，根本不懂牲口车要怎么驾驭。想到这儿，这个日本兵叹了口气。在他老家秋田县，只要是会走路得娃娃都会驾驭这些牲口。日本兵弯腰抱起被捆住脚得小猪时，朱立觉得是时候开枪了。当他瞄准日本兵屁股就要扣动扳机，一个十来岁的女孩突然在他身边掉着眼泪说:“朱叔，你要瞄准呀！要是你打死了猪，我妈就没劲儿给弟弟喂奶了。”朱立的火枪一下子跳起了舞来，哪冒出来的人？一定是自己刚才太专心瞄准了……
　　 日本兵费劲抱着这个身子七扭八拐的小猪，走了没一会儿。突然一只小羊从草丛里冒出头来，日本兵决定放弃猪，跑过去牵住绳子就拽着羊走。这比猪省劲儿多了，傻猪有傻力气，傻力气得了傻福。在日本兵倾斜着身子把小羊拽到大路时，朱立又一次瞄准了他。这时一个老人晃着他的肩膀说:“大侄子啊！你可别打着我的羊，瞄准了鬼子再打，你打死那个狗日的！”可朱立紧张的什么也看不清了，连枪筒是不是对着自己都不知道。他想刚才追这个日本兵时候，一个人都看不见。现在这一个个的，难道都是从地下钻出来得不成？
　　 又走了一段，日本兵抓起一只鸡。这时村子里的寡妇揪起朱立耳朵说:“你给我听好了，你要是打死我的鸡。我回村就说你对我动手动脚，让你媳妇打死你。”朱立满脸通红，两只手都要把枪烫化了。
　　 日本兵一手提着鸡一手拽着羊，突然又看到兔子在路上尖叫着蹿动着身体。他把鸡绑到羊背上，跑过去抓住了兔子。“真是对横二没什么说的，这一路回去也就是剩下粮食跑不了，活着的东西都还给那些支那人了。”
　　 而朱立此时正被他自家婶子训斥:“你要打死了我的兔子，就跟鬼子一样缺德！我不要死兔子，我要活的！活的！”吓得火枪一蹦一蹦的。
　　 最后，为了能一枪打死这个日本兵。朱立用土坷垃，扎扎实实给自己弄了个平整底座。这下他可以放心开枪了，当他终于扣动扳机之后，羊背上的鸡突然光了毛。突然的枪声把鸡吓了一跳，然后它眼睁睁看着浑身的羽毛带着血丝离开了自己的身体。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它死命的啄起了羊背，羊疼的直想甩了背上的东西，便屁股一撅一撅的跳了起来。它一下子顶倒了正在举枪四处瞄准的日本兵，而这个日本兵恰好脑袋磕在了一块石子上，给磕死了。
　　 就这样，朱立这个蹩脚的枪手一下子成了英雄。而日本鬼子事后回来寻找，发现了一个失足死亡的同伴，也就不了了之。
　　 在庆功大会上，朱立带着大红花红着脸说:“谢谢我家的牛，谢谢四婶家的兔子，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