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年少时，母亲有过不少宝贝，那些宝贝既不是我们这些孩子，也不是什么昂贵的首饰，而是母亲曾经养过的猪。那些猪，如一道道阳光，温暖着母亲的日子，灿烂了母亲的似水流年。
　　
　　 一
　　 母亲热爱养猪，每年都会养上十几头猪。猪舍就盖在院子里，占据了院子的一半，两个长长的猪食槽又占据院子的一部分位置，以至家里的院子成了猪的地盘。有一段时间我常恼院子里为何不种些花花草草，偏生养猪，又臭又吵。我很羡慕邻居家的院子，养着各种花，很有情调的样子。在春天和夏天里，一片姹紫嫣红，香气袭人，常惹来蝴蝶飞舞，好看极了，而我们家的院子招来的则是苍蝇和蚊子。我多么盼望蝴蝶能飞到我家的院子里来呀，可是蝴蝶恋花，不恋猪。
　　 母亲看出我对猪不满，便教导我：花和蝴蝶虽好看，但中看不中用。猪多好，虽然吃的是糠，散发的是臭气，但奉献出的却是香喷喷的猪肉。没有花和蝴蝶，人照样活得舒坦，要是没有猪肉吃，人就会难受。而且卖猪的钱可以给你交学费，做漂亮衣服穿，你还对猪不满，猪对你可不薄啊。我听后，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于是对猪改变了看法，看久了，感觉猪也蛮可爱的。
　　 因为要养猪，母亲下班后就显得很忙。养猪不比养猫、养狗那么简单。养猪是技术活，更是体力活，又繁琐又劳累，但母亲乐在其中。
　　 为了让猪有一个舒适的睡眠环境，猪舍要经常打扫，地上铺的稻草也要时常更换。而在夏天里，猪舍特招苍蝇蚊子。为了减少苍蝇蚊子们的大驾光临，更要天天打扫。
　　 记得无数个夏天的傍晚，母亲一下班就换上一身旧衣服，在猪舍里忙着清扫。用铁铲把猪粪铲进小竹筐里，用来做菜地的肥料；再用水冲洗地面，最后用竹扫把扫出污水。猪舍味道不好，又矮，呆在里面闷而热。清扫完猪舍，母亲额头上的汗如雨珠子似的滚下，后背也湿透了。但母亲从无怨言，只要猪晚上睡得香甜，母亲觉得自己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十几头猪，每天需要的食物是惊人的。购买猪吃的糠是母亲每个月需要操心的大事。母亲在粮管所上班，常可以用便宜的价格买到上好的糠，一买就是几十袋，把厨房的一角堆得满满当当。除了糠，还会在猪食里加入泔水和猪草。泔水和猪草的加入既可以减少糠的用量，降低养猪的成本，也可以给猪提供更丰富的营养。泔水是外婆到街坊邻居那里倒来的，他们不养猪，泔水自然用不着。猪草依季节而定，有地瓜藤、南瓜叶、萝卜叶、水爬莲等。
　　 猪草要剁细，才能给猪吃。所以剁猪草是母亲每天晚上要做的另一件重要事情。因为家里猪多，要剁的猪草也多，剁久了手会酸。有时大姐或大哥会帮忙，父亲在的时候就是父亲剁。但谁都没有母亲剁得细、剁得快。母亲剁猪草的时候，外婆会在旁边陪着母亲唠嗑，说些家长里短，母亲在说说笑笑间很快就能把一大筐猪草给剁完。母亲剁猪草的砰砰声像一曲悠扬、铿锵的交响乐，在我们的耳边久久回荡。我们不觉得那种声音是一种干扰，反而感到温馨，因为那声音强烈地指出母亲所在的位置，代表着母亲就在我们不远处。然后我们会在母亲剁猪草的声音中慢慢睡去，一直滑向梦的深处。
　　
　　 二
　　 猪吃食是院子里最吵闹的时刻。
　　 当母亲往猪食槽倒猪食的时候，那些猪则在猪舍里迫不及待地大声嚷嚷，有几头猪几乎要把猪舍的木门撞开。母亲这时就会温柔地对猪说，宝贝们，马上好了，不要着急哦。“宝贝”是母亲对猪的爱称。这个称呼让我和二姐甚是妒忌，因为母亲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我们。
　　 待猪食槽装满了猪食，母亲才会把猪舍的门打开。门一开，那些猪像一群饿狼似的蜂拥而出，哄抢而上，围着猪食槽，吃得吧嗒吧嗒响。有些强壮的猪很霸道，老是霸占了很大的位置，使得几头瘦弱的猪无法挤进来吃食，急得在院子里打转，对着母亲拼命嚷，以示抗议。这时母亲就会用一根很细长的藤条抽一下那些霸道的猪。猪疼了，才肯往旁边挪一下位置。
　　 猪吃食的时间，一般也是我们吃饭的时间。母亲总是端着饭碗站在院子里吃，边吃边照料着猪。其实母亲也可以吃完饭再喂猪，但母亲总怕猪会饿着。看到猪食槽空了，母亲就赶紧放下饭碗，为猪食槽添上猪食。因为母亲要忙着照料猪，所以吃饭的速度就比我们慢些。每次我们吃完了，母亲才刚添第二碗饭。这时盘子里往往只剩下菜汤，这也难怪，家里人多，但菜少，总不够吃。而我们兄妹又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吃起东西来就像小老虎。但母亲从不介意，用菜汤拌着饭吃，照旧吃得津津有味。
　　 看猪吃得香，看到我们这些孩子吃饱了，母亲就满足了，自己吃什么都无所谓。
　　 猪吃饱后，要放它们出去自由活动一段时间。猪和人一样，也是需要每天出去走走的，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把它们一直关在猪舍里，不利于它们的身体健康。它们一般也就是在附近活动，到了一定的钟点会准时回来。母亲养的猪，和我们一样生活很有规律，也很听母亲的话。
　　 但有一次，猪不乖了，十二头猪只回来了六头。母亲下班得知，急坏了，饭也顾不得吃，赶紧出去找。
　　 那是夏天的黄昏，夕阳如一张嫣红的纸贴在天边，焕发着温柔的光。地面的热气已褪去，风送来丝丝凉爽之气。母亲拖着疲乏的身子，在猪经常活动的地方找，可是一头猪也没看到。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母亲回来了，带着期待的眼神问外婆，猪可否回来，外婆沮丧地摇了摇头。母亲带着哭腔说，我再去找，我可怜的猪，这么晚还没吃，一定饿坏了。说完，像风似的又冲了出去。
　　 外婆和我们兄妹也赶紧跟在母亲身后，一起去找。
　　 我们一家人浩浩荡荡地穿行在水塘边、田野间。此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圆圆的，银白的光照在母亲的脸上，衬得母亲的脸色有点惨白。母亲的眼神充满着焦虑，神情满是惶恐，头发散乱，像丢失了六个孩子似的失魂落魄。母亲用手拨开一丛一丛的灌木、草丛，仔细查看。每查看一次，就呼唤一声：“宝贝”。母亲呼唤的声音无比深情，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然而猪的影子也没见着，母亲一次次陷入了失望之中。
　　 月亮越发的明亮了，高高地挂在天空，月光如水般倾泻在大地上，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周遭寂静，远处的灯光如萤火虫似的闪烁，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或孩子的哭声。我们似乎找了很久，可是那六头猪像消失了一般，踪迹全无。母亲突然跪在一个小土堆上，用双手捧着脸，嘤嘤而泣，伤心地说，今天要是找不到我的猪，我就不回家了。谁要是敢偷了我的猪，我就跟他拼命。
　　 看到母亲这样，外婆和我们心如刀割。外婆安慰着母亲，坚定地说，猪一定会找到的。
　　 在我们疲惫和失望到达极限的时候，终于在一堆草丛里发现了六头猪。这六头猪大概迷了路，找不到家，躺着那里睡着了。母亲喜极而泣，把猪唤醒。六头猪醒来，看到母亲，赶紧爬起来，嘴巴不停地嚷嚷，很兴奋，好像迷路的孩子看到了母亲。
　　 回家的路上，母亲赶着猪，笑容满面，又变得精神抖擞了。看到母亲开心了，外婆和我们也松了一口气。
　　 当时我难以理解母亲的心情，不过几头猪而已，何以让母亲如此大喜大悲。现在我才明白那些猪对于母亲的意义，对于我们全家的意义。那六头猪在现在来说也许不足挂齿，但在母亲心目中的价值非同一般。想当年，以父母微薄的工资，要抚养六个孩子，实在不易。母亲养猪，是想多赚点钱，为我们提供更好的生活。后来我和小妹读大学的钱，大哥结婚买车买房的钱，外公外婆看病的钱......哪样花的不是母亲多年来养猪赚到的钱呀。那些猪，寄托了母亲对日子、对未来太多的希望和梦想，又如何不让母亲扯心扯肺呢。
　　
　　 三
　　 猪在母亲的饲养下，变得肥肥壮壮。看着猪大了，母亲很有成就感，没事就站在猪舍的门前盯着那些猪看，看着看着，就会微微一笑，我猜母亲一定是想着我们过年痛快吃肉的样子吧。
　　 肥肥壮壮的猪意味着可以宰杀了。这是猪的宿命，无法抗拒。
　　 每年母亲对猪的处理是留一头过年，其余的整头卖。当猪舍里只剩下一头猪时，院子里顿时安静了很多。这头猪舒服了，再也没有其它的猪和它抢食、抢位置睡觉了，还能得到女主人全部的关注。同时它很幸运，因为它比同伴活得久些，享受到了更多美味的猪食，看到了更多的人间风光。当然这头猪也许会感到孤独，但一定不会持续太久，因为它至多只能活到年底。
　　 终于到了杀猪的时刻。那个黎明，寒气像飞翔的鸟，在夜色里自由飞翔。为了看杀猪，我们兄妹既不怕冷，也不要睡觉。那个年代娱乐太少，日子太静，杀猪就像是一场盛大而热闹的演出，有无限的吸引力。
　　 院子里，猪被绑在一条宽而长的木板上，浑身扭动着，发出尖锐地嚎叫，撕毁了黎明的寂静。猪的眼神充满着无助和惶恐，带着哀求的表情望着我的母亲。母亲不予理会。此时的母亲像一个杀伐决断的女王，冷若冰霜，高高在上。而猪则是她的臣子，她有权利决定它的生死。猪无法理解母亲的变化，昨天母亲还亲热地呼唤它为“宝贝”，怎么今天就翻脸了呢。以猪的头脑，永远不可能明白，猪注定要死不瞑目。它所能做的就是拼命地嚎叫，叫得石破天惊，那是不屈从于命运的呐喊，那是对自己短暂一生的悲鸣。
　　 杀猪匠磨刀霍霍，穿着黑色的长筒胶鞋，系着一条黑色的皮质围裙，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好在他手里的那把刀发出的光，让人看清楚他站立的位置。杀猪匠磨好刀，威风凛凛地走到猪的身边，表情严峻，眼神锐利，如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面对他的目标。
　　 猪仿佛意识到什么，叫得更激烈、更高亢，有气吞山河之势，身子扭动得更厉害了。母亲目光决绝，由女王变成了女侠，用双手紧紧压住了猪的头。父亲嘴角上扬，很激动，边用力压住猪边和杀猪匠聊天。大哥觉得好玩，半个身子都压在了猪上。外公不忍心看到猪害怕的样子，于是一直盯着前面的墙壁看，压在猪腿上的手也没有十分用力。他老人家心肠向来柔软，平时连蚂蚁也不忍踩死。于是猪在外公这里找到了突破口，腿蹬得越发厉害，弄得杀猪匠不好下手。这时外婆加入了，双手像铁钳般抓住猪腿，猪顿时动弹不得，只好放弃了挣扎，大声嚎叫也改为了低低地呻吟。猪大概也累了，既然所有的哀求和抗争无用，只好听凭命运的摆布了。此时猪的痛楚一定是天高地阔的，它一定觉得人类很残忍很无情。
　　 杀猪匠手持着刀，用力捅进了猪的脖子，猪发出旷世的尖叫，那是猪留在人间最后的绝响。猪一命呜呼，结束了它短暂而幸福的一生。血流如注，滴入到地下放着的一个脸盆里，一片殷红，染红了银白色的刀，也染红了如墨般的夜色。
　　 猪去舍空，院子呈现出难得的清爽和清静。母亲那段时间没有猪养，清闲了许多，人好像也少了点精气神。年过完，一入春，母亲又买上了一批新的猪崽，沉静的院子又被注入一股喧腾的气息。母亲很享受这股气息，因为在这股气息中，母亲嗅到了日子的味道。对母亲而言，那是一种甜美的、香喷喷的味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