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恒】【流年】无歌(小说)
一
收到秦无歌死的消息时,我正呆呆注视着天空,阳光温吞吞的,有气无力地照在地上。仰望得久了,身体有一种错觉,好像要掉进海一样深邃的天空里,头晕脚轻。我赶紧收回目光。
秦无歌,男,42岁,党员,汉族,孤身一人,原副县长,系心肌梗塞死亡,排除他杀。这是公安机关下的结论。用“孤身一人”代替“未婚”这个专业术语,颇有些意味。秦无歌是个孤儿,在孤儿院长大。
在这个不大的小城,秦无歌是政界名人,大小媒体上频繁出镜。死后,只有寥寥几行字出现在网络上,没有铺天盖地的报道。一辈子最终归结为简单的几句话。人生不过尔尔。
坊间像一个巨大加工厂,无论什么样的故事到了它那里,都会以最快的速度流程再造,加工出炉。流言是它制造出来的最为流行的产品,像随风传播的病毒,不断变异。病态的形象,毫不影响人们对它的好奇。
秦无歌死后,各种各样的风从城市的角角落落吹起。有的说,秦无歌肯定是贪污受贿大发了,畏罪自杀。有的说,平日里在办公室喝茶看报纸,一坐一天,屁股挪得稀罕。下班后,公家饭吃得饱胀,酒喝得醉熏,时间久了,能不得急症?有的说,又空出一个副县级职位,有得争了。有的怜惜,年纪轻轻,正好干事的时候,咋说走就走了呢,可惜,可惜……
在一次会议上,秦无歌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有的干部不作为,分管的工作出了问题。他当众指名道姓骂脏话。越骂越气,他站起来,将麦克风摔到地上,对正在摄像的媒体说,你们闪开,别挡着我,让我好好看看下边这帮人!
好大的官威!这是秦无歌给我的第一印象。一个人从政当官,脾气要懂得拿捏。没有点脾气镇不住场面,但脾气大得能气死头牛,跟在屁股后边干活的脸面尽扫,人惹不起能躲得起。秦无歌气冲斗牛,估计寒了好多人的心。官大一级压死人,下边干事的,受的委屈鼓鼓胀胀憋在肚子里,谁都不敢跳出来跟领导比个尊卑高下。
秦无歌生前,我们三次接到举报他的信件,未来得及调查,他便离世。死后,又连续两次接到举报信,语气一次比一次强硬,充满火药味。信上说,他以权谋私,作风粗暴败坏,搞女人,搞贪腐……
一个化名“诛仙剑”的人举报的。
中国约定俗成的传统,人死盖棺定论。秦无歌生前是县里的主要头脑,一旦查实确有此事,不但县委县政府脸面扫地,秦无歌身后也会留下一世洗不尽的污水,名声尽毁。
暂存留档,不做调查处理。这是县委最初的态度。
举报人却声称,若不查清,将继续上访,直至上访到顶天。这封信成了一颗遥控炸弹,引线在举报人手里。要想消除潜在威胁,坐等看来是不行了,得想方设法剪断引线,彻查。查无此事,还秦无歌清白。查有此事,做出结论,最后盖棺定论。
我奉命带领专案组,调查秦无歌案件。
雾霾笼着整座城市,阳光被淹没了精气神。路上的行人,像幽灵若隐若现。四周模糊的树木和建筑,像城市精心设置的埋伏,慢慢合围,魔力般紧紧裹住我们,越来越有力,让人压抑窒息。
人们的视线像渐渐集拢的聚光灯,照得纤毫毕现。专案组无处藏身。
秦无歌的死带给舆论和县委县府的冲击,像一只挥来的巨掌,重重拍在我们身上。媒体猎狗一样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好事者到处打听案件的进展和内幕。有的给我打电话,问东问西,好像我要不说两句,对不起他们似的。
我们无可奉告。
二
作风粗暴,不能靠主观臆断。要找人摸情况。
我们约见秦无歌生前的秘书小刘。小伙子,挺拔的个头,穿着干净利落。
我单刀直入,询问他对秦县长的看法。
他说,你们代表组织了解情况,作为党员不会歪曲事实。秦县长对工作很上心,标准高得近乎苛刻,推动工作有时性子急。越对领导干部,要求越严。对普通人群,他从不发脾气,想尽办法给予关照。今年,全县摸排校舍安全隐患。他亲自带队跑乡镇,入学校,每逢遇见特困学生,自掏腰包给他们添补生活费用。
我跟秦县长之间更像亲人。秦县长曾说,小刘,咱俩在一起呆的时间比家中亲人还要多,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哩。他待我亲和,彼此说话不避讳。
有次下乡,在车上我问,秦县长,你为啥对领导干部,像严父教育孩子一样,对普通职工和基层老百姓却很和善?他笑着说,咱们领导干部是管着老百姓大大小小事情的官,若懈怠懒政,不作为,老百姓的日子还咋过。反过来,我们不顾老百姓的死活,横挑鼻子竖挑眼,老百姓不会买我们的帐,基层的工作压根推不动,还谈什么发展!
根据小刘描述,我对秦无歌的画像,有了简单的框架:关心基层疾苦,敢于较真碰硬,作风硬朗。
当然,小刘是秦无歌的身边人,有些话恐怕得过过筛,选择地听。
有一天,我正忙着找人谈话。一个陌生电话打给我,声称是县三中的老师康间,要反映秦无歌的情况。我的电话是专案组对外公开的举报电话。
县三中建校三十多年,是一所老学校。教学成绩在全县遥遥领先。教师执教的首选。家长挤破门槛都想把孩子送进三中。
康间,四十多岁年纪,穿着朴素,脸色像黄表纸,嘴唇酱紫。
我问,你有什么情况反映?
他说,我反映秦无歌收受贿赂的事情。我是家中独子,在乡镇中学上班十多年,老人在城区住,常年生病,不能自理,加上我有慢性病好多年,为方便照顾家庭,从去年开始,申请调动进城。
进城真难,找了上边找下边,来来回回拉锯,一直没有结果。听说秦县长管着教育局,我豁出去,厚下脸皮,斗胆找秦县长上访。成不成在此一举。
秦县长的办公室,我暗中盯了好几次,人来人往的,很难有合适的机会。
好不容易打听到秦县长的住处。有几天晚上,我在秦县长住的楼下,左等右等,终于等到机会。有次秦县长刚到家,我堵住他,简单说了说我的目的。秦县长看看我,没有生气,把我让进屋,还给我倒上茶水,详细问了问,他说,我让教育局核实一下,真如你所说,让他们给你走正常的调动程序。临走,我塞给他5000元钱。他客气几句,收下了。
我说,讲讲有关钱的细节。
他说,钱在我随身的包里,又用旧报纸包了一层,全是百元一张的。从包里拿出来,带着报纸给的他。
还记得什么报纸吗?
原来从没办过这样的事情,紧张得不行,记不得什么报纸了。
晚上几点去的?
大约9点左右,具体时间记不清了。
之后,我们找原教育局局长张亦目了解情况。
他说,秦县长确实给我打过电话,让我们核实一下康间的家庭情况,若查证属实,研究一下给予照顾。
康间家庭情况比我预想的还要糟。妻子从企业下岗,家里三个病号,一家人指望他养活照顾。他在乡镇学校是业务尖子。局里经过专门研究,把他调进三中,充实师资力量。
秦无歌给我的印象,来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反转。刚刚积攒起来的一些好看法,像一个朽木扎的戏台,瞬间坍塌。我好像忽然从天上一下子坠入深渊。
在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又约见了几个人,大都说的官话套话,没有发现什么值得调查的线索。
三
专案组对秦无歌生前的住处和办公室例行搜查。他的办公室和住处陈设极简,大都是些平常陈设和家居用品。
我们将他的私人物品装箱带回专案组备查。
对秦无歌生前从事的工作进行梳理,有一项工作引起我们的注意。他曾协调市审计部门对雄峰路工程账目进行审计,还未结束。第一封举报信,恰好在市审计组进驻不久写的。
在此之前,县审计组审计过,除记账不规范,餐费有点高等几项无关痛痒的问题外,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
市审计组借用县文化馆的两间房子办公。房子前边是一个巨大的广告牌,风头似乎盖过了文化馆。
我们走进去,桌子上摆满财务凭证。三个人坐在桌旁,边查边记。
打过招呼,说明来意。他们的头儿,李组长说,目前还未发现有价值的线索。投资9000多万元,工程量大,加之我们人手少,估计春节前能审完。
我问,据我所知,县审计组对这些账目审计过,秦县长为什么又提请你们介入呢?
李组长把我请到隔壁房间,小声说,秦县长对本县审计结果心存疑虑,才协调市里下审一级的。
四
我们悄悄深入调查的时候,一个网络视频却被炒得火热。
事情过程是这样的:一天晚上,县委副书记坐着朋友酒后驾驶的小车,被交警拦住,要司机吹验,司机拒绝,并口出脏话。副书记从车上下来,搅着舌头根子,说,我是县里副书记,这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别挡着,走开!交警坚持执法。后座又下来一个人,冲着交警推搡大打出手,说,妈的,你不看这是谁吗?瞎了你的狗眼!边骂边打交警。
围观群众越来越多,没有办法,交警将他们全部带走。
围观群众录了视频,发到网上。有的网友评论,连警察都敢打,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
这件事情一曝光,县委县府被推上风口浪尖。市委迅速做出反应,将副书记就地免职,市里立案调查。
临近年关,这件事像一个大大的炸药包,炸得四野震荡。
各大网站纷纷转发,好多媒体上门采访,一时成了网络热门。
天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一层比一层密实。不消片刻,远处的山峦白了头,孤独,苍老。
秦无歌的女人?我的思绪像雪花,不断上下翻飞着。
在秦无歌的遗物中,找到一个今年的记录本。
我打开记录本,一页页翻看着,试图从中找到蛛丝马迹。企业调研,学校建设,安全生产……像一个菜篮子,五花八门的工作都往里装。几乎没有闲暇,高强度的工作让他疲于奔命。有几则记录吸引了我们的目光:
9月14日,天气晴。我在全区校舍安全整改工作会上大发雷霆,点名骂教育局局长张亦目,还摔了话筒。当时气愤难消,做得有点过火。他们太不拿学生的生命当回事!校舍安全隐患摸排结束,县政府拨出专款,让教育局利用暑假期间学生不在校的机会,立即整改,不得拖延。可他们不知整天干些啥,学校开学,有的校舍都没整改好。一个村小的一间校舍塌了一大块,所幸是课间休息时间,一个孩子受伤,其他安然无事。如果出了大事,不知有多少家庭要塌天!我向县委县府提交书面报告,要求对校舍坍塌事件作出处理。最终张亦目被免职,我向县委县府作出书面检查。
9月16日,天气晴。我带领建设局工程人员,又对前期排查出的校舍隐患复检。加固不达标的重新整改,整改再不到位的问责!
10月10日,天气晴。这段时间,我听到关于雄风路项目的一些不良言论---说有人借修路之机捞好处。我刚刚接手,自感压力巨大。项目已完工,还未通车,正在搞路两旁的绿植景观。虽说前期县审计局审计过,但让县政府下属的部门,拿刀割县政府身上的肉,社会上难免产生不忍下手的疑虑。必须请上级部门重新审计,方能还个清白身。
11月5日,晴冷。约宜,走访。这一天的记录,寥寥几字。约宜,是个人名?我托着腮,皱着眉头,死死盯着这几个字,就像解一道超难的数学题,让我头疼。
凭我多年的办案经验,越是简单模棱两可的记录,隐藏的信息越深。
我苦思冥想,不断调整身子,好像在找让思维畅通的姿势。突然,我从座位上跳起来,奔向装着秦无歌遗物的纸箱,搬起来哗啦全部倒在桌子上,快速在里边查找。专案组人员被我疯狂的举止吓到了,都吃惊地看着我。
找到了!秦无歌的台历。我快速翻到11月5日那天,什么也没有。又回翻倒11月4日,空白处一行潦草的小字:明天,咬山村,走访。
小王笑着问,你是怎么想到找日历的?
我说,一般人都有个习惯,手边的台历,常常作为备忘录。
这条线索像一束充满活力的阳光,一下子扫去我心头覆盖多日的冰雪。
我们火速赶往咬山村。咬山村在县城最北边的咬山脚下,隶属于搭界的克云县。绵延环绕的山脉盘出了这个小山村。山路难走,跑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
找到村支书说明来意,他说,秦县长自参加工作以来,每年都来,走访村里的7个孤寡老人。再三交代,不让我们对外界说。
我问,这些孤寡老人不是都领着政府救济吗?
支书说,领着呢。秦县长是为了让他们的生活更宽裕一些,每次来都带点钱和吃的给他们。
孤儿,孤寡老人,都是孤独的群体。孤独让他们有了共同语言,有了彼此的关爱。
我们逐一走访这7位老人。说起秦无歌,他们笑着笑着就开始流泪。秦无歌去世的消息,没敢告诉他们,怕这些老人忍受不了打击。在他们眼里,秦无歌是他们至亲的人。
走访完,我单独同支书谈了谈。他已知道秦县长去世的消息,同我们一样,没敢告诉这些孤寡老人。
我问,对于秦县长,你还了解什么情况?
支书看着我,好像有些顾虑,欲言又止。
我又解释一番,他渐渐放松下来,说,每次走访,秦县长都是叫上静宜女娃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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