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农民、土地和黄牛(散文)
大地邂逅了一场春雨,贪婪地吸吮着春天赐予的甘露,田野上的小草、野菜、麦苗都苏醒了。清风中,一场微雨,似人间过客,转眼又匆匆而过。
我不由地想起那头老黄牛,或许它是岁月里最沉稳的过客。拥有它的春天,踏实而厚重。而托起它巨大身体的,便是脚下的这片土地。千百年来,它是农家的宝,也是缠绕着农家人的一个最朴实的梦。
从我出生起,就没有见过爷爷。从奶奶的口中得知,爷爷是个每天起早贪黑干活,一身疲惫却又不言劳苦的小老头。他做了一辈子的长工,而且扛活的地方离我们这有百八十里远。生活的艰辛困扰了他一辈子,为了生计,他给别人放牛、种地、收割。他的汗水滴在别人的田地里,打下的粮食全送进了别人的粮仓。爷爷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有自己的土地,有自己的耕牛。土地不用太肥沃,能供一家大小吃饱就好,耕牛不用太健壮,只要是自己的就好。
这一切,在旧社会,只是个梦!生活的艰辛,汗水的付出,换来的依旧是饥寒交迫。别说是一头牛,就连一间属于自己的能够遮风避雨的茅草屋都没有,一家人只好串房檐。每当奶奶讲起曾经的苦难时,泪水总是在眼眶里打转。在那个年月,能拥有自己的家宅和田地的人,都是老爷和富人。
爷爷一辈子没尝过当家做主的滋味。他就像鲁迅笔下的闰土,唯唯诺诺,庸庸碌碌,至死也没能为家人寻过几顿饱饭。爷爷去世的时候,父亲只是个几岁的孩子。在那样兵荒马乱的年月,就连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都是未知数。奶奶说,那年爷爷干活时突然倒下了,再没醒来。就在爷爷还没有入土的时候,村子里经历了一场土匪的抢劫,奶奶说那些祸害叫小驴队。那个刻骨铭心的初春夜晚,风裹着尘沙,裹着老百姓太多的伤痛和无奈。
大伯没有步入爷爷的后尘,奶奶把大伯送到了为了新中国而英勇战斗的人民军队中。从解放战争到抗美援朝,他一直在腥风血雨中践行着一个热血青年的使命和职责。每当战斗结束,他都会把目光投向生他养他的家乡的方向。奶奶带着姑姑和爸爸过日子,家里依然没有一寸属于自己的土地。辛辛苦苦地耕种,多收三五斗,又如何呢?对于从土里刨食的农民,生活的命运不在自己的手里,苦日子就没有头。奶奶他们盼着冬去春早归。在他们的眼中,春天有绵绵的细雨,更有数不清的嫩芽可以充当食粮。草根、苦菜就是贫苦人家艰难度日的时令口粮。在他们看来,春天来了,有了绿色,生活就有希望。
解放后,奶奶分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和土地。穷苦农民当家做主人,就像一场春风,很快吹遍了神州大地。冬雪尚未消融,墙边的梅花还在回味着寒梦飞舞心间的时候,朴实憨厚的庄稼人踏着新社会的曙光,迈向了新的生活。感恩党,感恩新中国。每家每户的墙壁上都张贴着伟人的画像,并成为中国人民心中永远屹立不倒的丰碑。
抗美援朝结束后,大伯回到故乡。放下枪杆,拿起锄头,他把一枚枚军功章和奖状藏在他心爱的包裹里。翻身得解放的农民,更懂得土地的珍贵。大伯和许许多多普通农民一样,积极投身到农村发展生产,后来,农村推行农业合作社。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生产队的钟声响遍整个村子,大家便扛起农具,集体出工劳动,群众的干劲热火朝天。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但对于新社会的农民来说,土地所有制,已经不重要了。按劳分配,彻底砸碎了旧社会的剥削体制,各家也都有了各家的住所。
我还记得那时的老瓦房,记得满脸皱纹的老人讲述他们过去生活时的热泪盈眶。几十年的风雨岁月,仿佛是一首载满了人间苦乐的史诗。经历过旧社会的苦,奶奶的心在新社会永远是快乐和幸福的。春去春回,年复一年,奶奶老了,拄起了拐杖,步履蹒跚,她已经没有力气像年轻人那样给麦子浇水,或扛起锄头去地里铲野菜了,但奶奶依然喜欢开心地笑。丝丝缕缕的春风,吹拂着奶奶满头的白发,她坐在瓦房的大门口,看着精神焕发的年轻人耕耘着土地……
时光流逝,改革的春风又一次吹醒了农村。生产队和集体的观念在春风的撩拨中开始松动,一种新的体制逐渐到来。包产到户,一时间让习惯了集体生活的人们有些不适应。下完地,干完活就回到生产队牛棚里的老黄牛,突然间就踏进了自家的院落,成为了真真正正的家庭成员。爷爷心中的梦想,在几十年后得以实现了,奶奶困惑的目光透着惊喜。
土地的经营权,回到了庄稼人的手里,昔日热闹的生产队里出工的钟声冷清了。父亲看着属于自己的土地,像许许多多乡民一样,满眼欣喜。田埂边,春日里的小草拱出地面,晶莹的露珠,像天使的眼睛把最美的祝愿送给大地,送给人间。美好的生活就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父亲牵着那头老黄牛,悠悠前行。老黄牛厚重、稳健的步伐,像春雷,像战鼓,一声声,都是人们奔向新生活的号角。
多年后,奶奶走了。又过了多年,父亲的脚步沉了,沉了,也永远地睡在了他热爱的土地上,与天地融为一体的,还有那头老黄牛。
当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春草嫩嫩,柳芽鲜鲜,轰鸣的播种机驰骋在田野上。我们感叹现代化机械的快捷,却总在寻寻觅觅什么。噢!那头老黄牛去了哪里?是在父亲的世界里,还是在更远更远的梦里呢?
父亲的身影和那头老黄牛成了那个时代农村风景的一个缩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