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姑，嫁得很远，她不常回来，我们也不常去。但到寒暑假的时候，奶奶总要带我去住上一段时间。那里位于城郊，我记得她家门前有一条很宽的马路，二姑经常骑着自行车，在这条路上来来去去，有时候是去卖蔬菜，有时候是去买荤菜。
　　 二姑家以卖菜为生，她屋子旁边是一个很大的菜园子，种一些大白菜，菠菜，莴苣。夏天的时候，最惹眼的是黄瓜，长短不一，一顺溜趴在藤蔓上，头戴小黄花，骄傲得很。头茬黄瓜，最是鲜嫩可口，二姑一般不给孩子们吃的。她小心翼翼摘下来，放在竹筐里，筐里早已垫了一张纸。黄瓜被放在纸上，一条条排列整齐，不得将小黄花和瓜刺给碰掉，这样子的黄瓜，给人一种原汁原味的感觉。头茬黄瓜卖得起价钱，也好卖。两大筐黄瓜，一百多斤，早上六点到菜场，不到八点，哄抢一空。
　　 我去二姑家，就算是头茬黄瓜，她也舍得给我吃，摘下来，在井水里洗净，瓜皮绿得要滴出来一样，递到我手里，我咬上一口，一股清香直冲口鼻。表妹们站在旁边，看着我流口水，到底不能吃独食，我给她们都分上一截，大家都快活。
　　 二姑家里，吸引我的，不是这些吃食，而是她家的房子，那种别具一格，独特的房子。
　　 房子是那种前后结构的四合院。前面是住房，后面是厨房和猪圈，中间是一个天井，四四方方。天井不大，四面都是墙，东面两面墙上，各有一个镂空窗户，没什么实质的用处，就是个装饰，不然，雪雪白白两面墙，空空荡荡，多单调。天井的北面，墙根下的条石上搁了几盆花，都是山茶，叶片肥厚，花朵很大，淡红的，粉红的，开得热热闹闹。有人走进这院子，目光总会被这几株花给吸引，也会恭维主人几句：你家这山茶开得真漂亮。这是二姑的骄傲，这花是她种的，时常料理，每日拿喷壶浇水，不只浇在根上，叶片上也浇水，有了水的滋养，叶片愈发青翠肥厚。
　　 这几株山茶花是二姑的宝贝，不让我们动，看看可以，伸手就不行。家里的猫，总是没有规矩，爱在花枝间攀援，若是被二姑看见，定是不能轻饶，轻则呵斥，重则追赶，吓得猫逾墙而走。那猫也神奇，翻上墙头，并不急着走，而是回头朝二姑翻个白眼，眼神中无限幽怨，接着发出一声喵叫，才跳下墙去。家猫走不远，不久之后，又会看见它在灶上卧着，眯着眼打呵欠，要不就在院子里晒太阳，仰躺在水泥坪里，四肢不停地伸缩，玩得不亦乐乎。
　　 这个天井，是个神奇的所在，头顶是四四方方的蓝天，抬头一望，瓦蓝的，明净的天空，有时候，有浮云晃晃悠悠地游过，像一尾鱼，这天，必是一个巨大的池塘。太阳每日东升西落，但因为有南面的房屋挡着，所以留给天井的阳光并不多，也就北墙上能享受到太阳，那几株山茶，被摆放在那里，也是因为能晒到太阳。因为终日少阳，青苔格外茂盛，天井的水泥地上，墙角里，到处都是它们的影子，下雨后，这青苔像吸饱了水一样，绿意油油，像用颜料染过一样。
　　 二姑家的这房子，有一间是客房。那间房子僻静，背光，太阳照不进屋子，由此，开了一个天窗。
　　 我真佩服人类的智慧，天窗真的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在屋顶，瓦片和瓦片之间，镶嵌一块玻璃，整个屋子就亮堂起来。
　　 我坐在那间屋子里，抬头看天，天空一样是瓦蓝色，白云漂过，清清楚楚地看得见，身处这样的幽境，心便渐渐静下来，和这天，这地，这房子，这天窗，浑为一体。
　　 雨天，这天窗，是更好的观景。
　　 看，屋外的景色渐渐暗了，天地之间，突然起了一层黑雾，渐渐地像浓墨一样，远远近近地晕染开来，远处的高楼啊，大树啊，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影子，近处的花啊，草啊，瞬间失去颜色，一切都模糊起来。听，雨就哗哗啦啦地下了起来，它们像天地之间的精灵，挥着翅膀，敲打着天窗，像弹奏一曲风卷残云的歌。
　　 雨落天窗，发出“啪”的一声，反射出一阵雨箭，在天窗上四溢开来。越过屋顶的树枝，在狂风中，高飞低掠，树叶不时扫过天窗，变幻出各种影子。
　　 云收雨住，天地恢复亮堂，天窗呢，经过雨水的洗刷，比平日更明净，透过天窗看天空，那蓝天，也更加高远，犹如一块蓝色的水晶，碧波不兴。
　　 要是有月光的夜晚，那就更妙了。偶然的时候，我一觉醒来，恍恍忽忽中，看见月光透过天窗，在屋子的中央，投下了一块四方光斑，整个屋里，都被染亮。那光斑，似乎是长了脚，它在屋子里，不时地变换方位，长夜一过，光斑也就消失不见。有时候，月光也会照在床上，照在我的身上。照例要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感受那清冷的光辉，漫布全身。呼吸中，似乎那月亮的光华，也被吸进了身体里，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古人说，吸收日月之精华，怕也是像我这样，一呼一吸中，吸进清气，呼出浊气。
　　 许多年后，二姑家的那片房子，被拆迁了。二姑一家，也搬进了新的小区。小区里的房子，一模一样的结构，一模一样的铝合金窗户，甚至连外墙的颜色，都是一样，区分这样的房子，只有每一栋墙上的用圆圈圈住的阿拉伯数字。小区的房子，都是公寓式的，狭小的窗户，冰冷的铁栅栏，隔开了一户又一户的人家。房子的楼板，都是厚厚的预制板，刷成清一色的白，那里，是不能开天窗的，也不能透过房顶，看到蓝天，白云，雨滴和月亮。莴苣菠菜，黄瓜白菜，山茶花啊，小花猫啊，也都消失不见。小区里，只有柏油路和水泥块。
　　 我曾问二姑，那些山茶花去哪里了，她一脸茫然，说：“山茶花啊，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