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归】大院子(情感小说)
一
大巴山脉雄奇俊美,绵延浩荡,柏树山乃其中之一。柏树山面积不算很大,四周有青山、青光山、魏家山、太蓬山等大山环绕;响水河绕柏树山下流淌,沿途分为四段,即长淌河、溜溜凼、黑暗凼、尺八凼。四段河水势各具特点,长淌河平缓,溜溜凼迅猛,黑暗凼潜行,尺八凼不仅河水清澈,碧波荡漾,更有一绺瀑布从悬崖上凭空而落。不管河道多么曲折坎坷,河水都勇往直前地向前奔流着。平日里响水河像一个唠唠叨叨的怨妇,似在无尽地诉说着一个个有关柏树山的故事,也有时候,洪水用彻夜不停的嘶吼来发泄响水河心中的不满,好几天才能恢复平静。
柏树山因满山的柏树而得名,这些柏树也曾因过度砍伐而数次变得稀落,好在时间是一道疗伤的良药,柏树山的“伤口”每次都自然愈合起来,重新回到郁郁葱葱的样子。它像一个沉稳内敛、胸怀宽广的老人,饱经风霜却顽强不屈地挺立在风雨中。
柏树山下有三个湾,名字分别是庙儿湾、大石湾、苕窖湾。庙儿湾因为湾里有一座风王庙而得名,这风王庙里原本供着一尊木刻的风王菩萨,“破四旧”那年,村里一家人娶媳妇,菩萨被那人破开两半当做了柴火,而今只有庙宇还屹立在那里;尽管没了菩萨,人们还是觉得那里有一份仙气,一些人还不时来这里烧纸祷告,恳求菩萨保佑。但风王庙只是一座小庙,比起太蓬山上的观音庙和青光山上的猪儿寺,那是远远不如。苕窖湾因村民们在那里挖了几口苕窖而得名,那里偏僻阴森,不乏鬼怪传说,自来少人居住。
大石湾处于三个湾中间,是三湾中最大的一个——山势合抱成弧形,巨石壁立,柏树茂盛,竹子和杂树间杂其中。远在“湖广填四川”时,一个名叫蔡楚德的男人从福建带着妻子,挑着一对儿子,跋山涉水来到这里,至今已历十余代。曾有一个时期,大石湾里居住着蔡氏人家九个儿子,这九兄弟同天不同地,从小相互之间的摩擦本就不少,长大后关系更不融洽。等到父亲去世瓜分财产的时候,九兄弟始终达不成共识,其中一人一气之下点起了一把大火;大火烧了两天两夜,一座巨大的木制架构的房屋完全变为了灰烬。最后只有老大留在了大石湾,其余八兄弟各奔东西,在他乡娶妻生子,与留在大石湾的老大互不来往,连族谱辈分都重新做了排列。
老大在大石湾生活,又历经几代人的苦心经营,大石湾里一座更大的房屋被建造了起来,巍峨高大的样子远近闻名,被人们称作“大院子”。大院子正房是一长排,有二十多间,两端和中间还修了三座侧房,与正房成一个横着的“E”字形。大院子里居住着多户人家,各家都在前方开了一道正门,为了进出的方便,不少人还在屋后开了一道后门。
老大吸取了祖辈的教训,临终前立下遗嘱:凡以后各代,儿女一旦成人,父母就必须将他们分家立户,让他们各自靠着自身的勤劳和智慧发展。由此大院子更呈现出一种蓬勃发展的趋势,房屋不断扩建,子孙不断繁衍,相隔四五代共同居住在大院子里。
相传上世纪初期,红四方面军一部从通江出发,打算攻占营山县城。他们经过仪陇来到了不远处的魏家山。大院子的人们对红军并不了解,纷纷跑到柏树山上躲藏了起来,后来听说红军秋毫无犯,大家才放下心来回到了大院子,有两人还跟随红军而去,只是后来的情况不得而知。
大院子处在湖北与重庆之间。八年抗战开始后,有个别日机飞越大院子上空。大院子的人们听见飞机刺耳的尖叫声,再次吓得躲进了柏树山的树林里。幸运的是日机的目标并不在大院子,天空中不见一颗炸弹落下来。日寇投降以后紧接着是国民党败逃台湾,战争对于大院子的人们遥远得如天方夜谭,只有沉重的捐税和可怕的壮丁政策才让他们感受到战争的气息,人们因为躲灾避难,大院子也一时出现了沉寂和萧条。
新中国建立以后,蔡氏家族再次发展壮大,大石湾已经容纳不下人们居住,有几户村民便搬到了庙儿湾,甚至还有一家胆大的搬到了苕窖湾。根据村社管理的需要,三个湾被编为了一个生产队。这个编排从集体所有制沿用到包产到户,及至今天大家都还是这样认为。
生产队一成立,村民们还在庙儿湾和大石湾交界处修建了一座公棚。公棚四排三间,泥土夯墙,青瓦遮顶,有厨房带猪牛圈、农具房、仓库。公棚外是一个巨大的晒坝,上面铺满了石板,是全队最好的晒坝。集体生产时期,社员们早晨便准时在这里集合,一起出发劳动。粮食收割下来,人们又集中在这里脱粒、曝晒,生产队再根据人口和工分分配粮食,所以每到收割和分粮的夜晚,这里便会热闹无比,大人孩子们一直闹腾到深夜。
分家立户以后,大院子蔡姓子孙们出现了两种分化,一是各家各户之间发生了贫富差距;二是有的家庭生女不生儿,为了养老,生女的家庭便采取了招赘的办法,将外姓人引进了大院子,大院子便有了三种姓氏,即蔡、李、廖。俗话说,上门汉妑大汉,当地人对上门汉不免有些歧视,姓李姓廖的男人生了孩子也大多还姓蔡,只有少数开明的家庭才会允许个别孩子跟着男姓,所以李廖两姓人口一直很少。
话说蔡姓人家一代又一代共居于大院子(实为一座大房子)里,中间一墙之隔,墙壁又裂缝不少,隔墙听音,鸡犬相闻,屋檐下的故事就多了去了,一篇文章难能说其一二,这里只捡其中几家人的故事与读者分享。
二
集体所有制时期,大院子蔡姓家族中大贵虽年龄不算最长但辈分却是最高,因此他兼着队长和族长之职。在贫穷落后的柏树山地区,他的话就好比圣旨。
时令快到清明,天气日见暖和,节日这一天更一反“雨纷纷”的常态,火红的太阳晒得人们身上暖洋洋的。大贵将全族老幼召集起来祭奠祖先,焚香、烧纸、放鞭炮、祷告。对于全族人来讲,这是最为庄重的时刻,谁也不能缺席,包括那些上门女婿在内。一群人按辈分高低排列起来,跪在祖先的坟前。三次叩首以后,大贵领读族规族约:要遵纪守法,不营私舞弊;要团结和睦,不打架斗殴;要敬老爱幼,不抛家弃子;要勤劳节俭,不赌博偷盗;要相互帮助,不损人利己……
领读完毕,大贵将玉清单独叫了出来。这玉清是一名寡妇,她的丈夫死于一次抓贼。那天晚上,夜空漆黑无比,玉清的丈夫走亲回来,路过公棚时听见有人在撬仓库的门,便勇敢地冲过去抓贼。贼人见势不妙,迅速地向柏树山上逃跑,想要依靠茂密的柏树林藏身。玉清的丈夫一边追一边吼“抓贼”,所有人都听见了。那贼有备而来,把山间的路早就溜熟了的,玉清的丈夫则不然,在山上跑得急了,不慎被一棵树枝绊倒,掉到山崖下摔死了。
大贵根据族规族约,再次号召全族人们要向玉清的丈夫学习,说玉清的丈夫是为大家的共同利益去世的,算得上族里的“英雄”,而今大家更要关心玉清,以告慰“英雄”的在天之灵。玉清感激涕零,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祖先坟墓和丈夫的牌位叩首,发誓要终身为丈夫守节。
早先,玉清还能得到一些族人的同情和认可,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英雄”的影响越来越淡化,人们对寡妇的偏见却逐渐占了上风,“寡妇寡妇,命硬克夫”,柏树山的人们私下都这样看玉清。“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此时玉清想回娘家已然不能,改嫁也受人轻贱,她只好在老宅守着丈夫的魂灵清心寡欲地过着。
族会完毕,大贵又召开了春季生产会,要求大家按时出工,努力干活,争取新一年的丰收。大贵讲话完毕,会计大祥也强调了几句。会议完毕,一群人便有气无力地来到了一块名叫“大土”的地里。
大土位于柏树山的半山腰上,里外都是悬崖峭壁,只在这里有一些平整,土层较厚,是全队旱粮的主要产地。春夏秋冬,社员们集中到这里,点小麦,种豌豆,栽玉米,插红薯,翻挖耕种,挑粪施肥,年复一年地辛勤劳作。但那时农业技术落后,大土的产量并不甚好,社员们饿肚子的事便屡屡发生,尤其是在春季青黄不接的时候,人们用“正半二三”四字来形容日子的难过,意思是正月当半年,二月当三个月,由此可见社员们对粮食望眼欲穿的心情。
玉清也跟在出工的人群中,由于体力欠缺,挖土的速度时常落后他人。启旭想起大贵的号召,便帮助她挖土。有人当面称赞启旭心眼好,也有人背地里说他别有企图。启旭听见后一种议论,心里便生了气,说:“好心没好报,好人遭雷劈,算他妈的,老子以后不当好人了!”启旭妻子素玉也同情玉清的遭遇,觉得帮助她乃人之常情,便安慰启旭:“凡事各凭自己的良心,谁喜欢打胡乱说,就让他们说去吧!”启旭听见妻子的安慰,心里才变得平衡起来。
春夏之交,夜晚偏长,太阳一下山,黑暗便如一个个猥琐的幽灵,从岩石下、树荫里钻了出来,肆意地在各处游荡,继而占据了柏树山的山头和天空。只有几颗星星顽强地闪烁在夜空中,给死寂的山村带来了一些生机和希望。
这是春季收割后的时节,公棚的坝子里,新收的小麦堆成了垛。白天,人们把带粒的麦草铺在石坝上,让太阳晒得干干的,用连枷将麦粒敲打下来,再用竹筢去除长草。启旭叽叽嘎嘎地转动着风车,启贤等男人们将带渣壳的麦粒用撮箕装起来倒进风车斗里,渣壳被风吹着,从风车后仓及尾部出来,粮食则从前仓里落进了风车下面的箩篼里。箩篼一装满,两人便抬着它将粮食倒在石坝中央,不一会儿,麦粒堆得像一座小山包,给了人们幸福和快乐。这一帮黑瘦的汉子们和女人们,尽管经历了一个季节的劳累,但收割的喜悦始终挂在他们的脸上,原本疲惫的身体里因了粮食的刺激而重新充满了能量。
公棚地坝一角是两根高大的电杆,三条高压线从上方穿过,麦草被堆放在电杆下面,形成了一座座高大的草堆,一群孩子在草堆里捉迷藏,打滚儿,爬高爬低地玩耍,有的孩子则围着粮食或草堆滚铁环,打陀螺,跳绳子,踢毽子。粮食也给孩子们带来了幸福和快乐,那一阵阵欢呼雀跃便是最好的证明。
煤油灯被点了起来,一团微弱的红光在夜风中飘摇着,似要随时熄灭似的;光晕映着一张张黑瘦的脸庞,一双双渴望和担心的眼神一起投射到会计大祥的身上。
大祥的爷爷与大贵的爷爷是亲兄弟。到了大祥父亲这一代,正赶上村里抓壮丁。大祥父亲为了躲避,毅然将右手食指剁下了一截。他又害怕大祥将来被抓,一不做二不休,将大祥的同一根手指也剁了一截。大祥经历了这次劫难,心肠变得如同大石湾的岩石一样坚硬。此时,他面无表情地拿出一个用旧了的布包,从里面取出账本、一支笔和一把算盘。他左手捏着笔,右手不太灵巧地拨弄着算盘珠子,算珠发出“砰砰”的响声,如一颗颗子弹击落在人们的心头,弄得人们的心里有些发紧、发颤;随后他用笔一一记录下算盘上的数字,人们的目光便全部集中到笔尖上,生怕那尖利的笔尖在弯弯拐拐中少记了自己该得的粮食。
队里分粮的规矩是,每个人基本口粮加工分分粮,基本口粮按大人小孩分类,每人相同,只是半大的孩子怎么算完全取决于大贵和大祥的态度。工分分粮则相当于“按劳取酬”。忙碌了一阵子,大祥终于算完了大家应分得的粮食。大贵便点名四个社员配合,其中两人用扁担穿过木杆称上的绳扣,作势抬起杆称,两人负责分装粮食。粮食被重新装进箩篼里,箩篼被抬到杆称边挂在秤钩上。
掌称的人是大贵的侄儿九毛。九毛根据自己的喜好,时而把称称得旺一些,时而把称称得阴一些。这称的阴旺也牵动着人们的面部神经,为了自己的那一杆旺称,一些人不惜对九毛露出讨好的神色。有人被称了阴称,便会抱怨九毛几句,九毛眼珠像斗鸡眼似的骨碌碌一转,大声回怼道:“你那么公平,你就来掌称嘛!”
九毛敢说这话是有充分底气的。叔父大贵是队里的一号人物,一言九鼎。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九毛是大贵大哥的唯一骨血,因了亲情做底,大贵对九毛很是偏爱,不管对错都护着九毛,特别是面对重体力活时,大贵绝不让九毛染指。九毛因了掌称的权力,心思也变得活泛起来。他打光棍已经很多年了,就盼着这一点小小的权力能给自己带来好运。九毛之所以被称为九毛,是因为他头上生了几块让人恶心的癞疤,头发零零散散分了几绺,人们便给他取了“九毛”这个绰号。尽管有叔父照应,但九毛的婚姻还是没有着落,主要原因也在这里。
但九毛是个人,还是个男人,癞疤并不影响他体内荷尔蒙的生产,在女人面前,他的内心与其他男人并没有分别。自己没有女人,他只得将心思放在了那些已婚而寡居的女人身上,如玉清和碧花等,这时他就将称称得旺一些,以表示自己对她们的友好,并借机在她们的身上“揩油”。女人们都明白九毛的那点心思,有的人(如玉清)便特别小心,提前躲开了,而有的人(如碧花)则不然,为了得到那一杆旺称,不惜让九毛占些便宜。
九毛的胆子越发大了起来,看见素玉挽着衣袖和裤腿,就在她光秃的小腿上使劲地捏了一把。素玉生气,用力一把推开了他。九毛一下子没站稳,倒在了地上,秤砣从秤杆上滑下来,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裤裆中间,把那里面不太老实的东西砸了个正着。九毛疼得叽叽歪歪、唉哟唉哟地叫唤了几声,连头上的癞巴都被扯得变了形。社员们一阵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