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桩姻缘是妈妈做的第二次大媒。她做第一次的时候，差点儿铸成大错。那个从远方来，长得俊俏的姑娘不成想是被人贩子拐来的。好在男孩愿意掏这个钱，女孩也喜欢这个男孩。他们两个好像是天生一对，妈妈只是一介绍，就像胶一样粘在一起。虽经历了一番波折，婚事还是成了，小日子美美地过着。
　　 她喜欢张罗这样的事情，却不收取恩惠。她说，牵线搭桥是最好的修行，做够七桩，就功德圆满。然而，她做了第二桩之后，就再也没有做过。因为，那一次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妈妈与那个叫杜婉秋的女人从初识，到认识，再到熟识，最后发展成密友，推心置腹的话无所不谈，都是在苗木合作社。那时候，我们镇是苗木花卉基地，还专门成立了一个传媒公司，除了发布一下供求信息，再就是专家们的未来市场预测和管理的讲座。妈妈是女强人，是从生意场上拼杀一阵转行过来的，虽学问不高，却眼光独具。知道未来市场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因此，总能把握住市场风口，赚取新品种的第一桶金，让他们望其项背。商场如战场，没有一个人能置身之外。一个没文化的女流把市场经济研究颇丰的资深专家打得满地找牙，让他们情何以堪？怕是以后他们的讲课不是没了权重，而是无足轻重。于是，就有人在人流量很大的墙壁上给我妈画了一幅漫画，丑化得她头很小，腰却很粗。腰里又揣满一沓沓人民币，越发显得膨胀。注释是：“没文化，更可怕！”。这件事情在我们镇苗木圈里被炒得沸沸扬扬。圈里总共就这几个人，是谁干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对于这件事情的发生，妈妈不以为然地说：“我就是他们的噩梦，让他们躲到乌龟壳里害怕去吧！”爸爸却非常生气，痛斥他们在背后放冷箭算什么英雄好汉？一次开会时，最先跳出来发声的就是这个叫杜婉秋的女人。她很顶真，非要把那个三观不正的家伙揪出来，以正视听。毕竟都是女人，又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有太多的共同语言。一来二往，她们就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
　　 我们这儿是乡村，却与城市文明的气息共存。处处歌舞升平，人们尽情地享受着造物主赋予人类的美好生活。他们打太极、跳广场舞、公园晨练等，与高雅的城市生活一点不差。妈妈喜欢跳广场舞，在这个队伍里，她是老资深，是领舞者，常常第一个到场，最后一个离场。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一到那个时间点上，磁铁一样的引力纵使有千般理由也改变不了她的生活习惯。有一段时间，她总是回家很晚。言语也少了许多。听舞迷们讲，这几天晚上她并没有去广场。看来，她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们。
　　 “她的日子太难过了，我要给她撮合一桩婚事。”那一天，妈妈回来得很晚，心事重重地说。
　　 “你指谁？”我爸不解地问。
　　 “就是杜婉秋，她也是搞苗木种植的。不过，总是跟不上节凑，比人家少了半拍，从年头忙到年尾，也没挣到什么钱。妈妈还说，杜婉秋是甘肃天水人，是她的男人在她那儿做工认识的，然后就千里迢迢跟着他来这里成了家。不幸的是，几年前她男人出了车祸，撇下她一家老小。现在，女儿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年龄，男孩子才刚上中学。一个弱女人成了家里顶梁柱，没白没黑地干，是块生锈的铁也能磨明。”妈妈说，她已是第三次去她家里。还说杜婉秋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在别人面前从不诉苦，把委屈与眼泪都咽到肚子里。
　　 妈妈很善良，看不得别人伤心，哪怕看电视剧，都能随剧情哭得稀里哗啦。对于这桩婚事，妈妈不是刻意准备着的，而是杜婉秋生活不尽如意的事实在这儿摆着，她必须让她跳出苦海。作为牵线的人，心里都有杆称，两端都要掂量。杜婉秋中年丧夫，已经受了很大的伤害，这一次，不能有任何的闪失。她给杜婉秋物色的男人是龙海升，就在我们村里。其实，龙海升曾经有过家室，只不过，他的妻子一直没解怀，膝下没有一男半女。就这样两个人厮守着。不料，就在几年前，他妻子得重病去世了，成了孤身一人，虽不是什么财大气粗的金主，过日子倒还是块料，为人也地道，这也是妈妈看好的主要原因。毕竟，女人到了一定年龄，尤其是拖儿带女，找对象就不会挑肥拣瘦，就得找忠厚点儿的，像那些世故老道的花花男，虽八面玲珑，还真未必靠得住。
　　
　　 二
　　 一群喜鹊从远处飞来，停留在龙海升院子里一棵树干高大，枝叶浓密的梧桐树上，唧唧咋咋地叫个不停，知了也似乎不甘落寞，两种不同的声响交织在一起，把朗朗的天空唱活了，夏天也不再显得那么燥热。
　　 “喜鹊报喜呢！早报喜，晚报财，大上午地报客来。”秀莲伸长着腰，竭力地向房门的方向张望，似乎想要分享大自然所赋予的天籁之音，而后发现门是关着的，就又缩了回来，喜滋滋地说。
　　 秀莲是妈妈的远房表妹，与我们同在一个村里。妈妈让我管她叫姨姨，我总是执拗着，非常不情愿。我对她有一种类似于倾慕的感觉，那种感觉是说不出来的滋味，心窝里就像小虫子在爬，痒痒的。她会打扮，长得非常俊美，比妈妈年轻得多。每一次看到她，我的心里都特别舒服。可能我的思想真有问题，尤其是审美观发育畸形了。
　　 想想那时候是多么幼稚，多么好笑。当大人们问我将来找一个啥样的媳妇时，我就毫不掩饰地说就像秀莲姨那样的。他们就拍我的小脑袋，呵责说，小小年纪不学好，秀莲年纪多大了？咱们要找年轻漂亮的，会插花描云的。可是我还是拧不过弯来。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那时候我还小，思想单纯。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我已经长成了一个壮小伙。
　　 记得那是杜婉秋第一次来龙海升的家。龙海升当然要热热乎乎地招待着，在家里鼓弄了一桌子的美餐。秀莲姨也在场，是妈妈请来的。
　　 妈妈说：“要是你们两个没有啥意见，婚事就这样定下来吧。”妈妈的话没有说完，一颗滚溜溜的肉丸从秀莲的筷子里极速弹出，打在挤开一道缝隙，探进来的小脑袋上，然后，一群孩子就嬉笑着跑开了。
　　 大人们很识趣，他们仅仅是站在第一道大门一旁，而且还保持着足够的警惕。一旦遇到无根的风，譬如孩子的奔逃，立马散去。
　　 站在那儿，是不能完全听清楚里面谈话内容的，不是一个巧妙而明智的选择，但她们也只有那样做，以避免不必要的尴尬。
　　 “我不要求别的，只要你将来能对我的孩子好……”杜婉秋毕竟是女人，一个准备改弦再嫁的女人，初次和前程未卜的男人见面，肯定心事重重，表情生涩，行为也拘束得要死。她的脸更是羞得红成了圆滚滚的石榴，说话更是扭扭捏捏。
　　 “我可以打包票，龙海升绝对是值得你托付终身的好男人，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以后来到这里，这儿就是你的家，你的孩子就是龙海升的孩子。说不定过个三年二载你们两个还能结个秋葫芦呢！”秀莲姨是个直肠子，心眼不坏，只不过是舌头不安分了些。她的一番话把凝滞的气氛搅动起来，从而活泼了。
　　 “是！是！是！你放一百二十个心，这两个绝对都是我的孩子。”龙海升大概自从女人离世后就再没有接触过别的女人，或者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与她们交流，一阵脑短路，迟钝地搓手搓脚，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些什么，像顺风船冷不丁碰上漩涡一样晕头转向，说话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一张脸涨成了紫茄子。他越是这样，越能看出老实巴交的直白。
　　 那天，没风没火，也没有一片云彩，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宛如一道道银丝撒在地上，浩渺的长空浸透了湛蓝的颜色，空中有几只鸽子自由地翱翔。他们的交谈也都在融洽的气氛中进行着。小孩子们聚拢在一起，只是看到陌生人的到来，满足一下好奇心。他们要么默不作声，要么嬉笑打闹。而大人们心思就复杂多了。她们迫切想知道的是龙海升未来的媳妇长相如何，能不能领家过日子，他们这半路上的夫妻尤其是还带着两个拖油瓶的女人是否能长久。她们在外面议论着，虽然声音压得极低，还是如一股股脉冲震荡着杜婉秋的耳膜。其实，这大概也是她考虑的问题，只不过是极力回避，让他们绞尽脑汁地找来轻松的话题给稀释了。
　　 饭局结束，杜婉秋起身要走。龙海升慌忙向二楼跑去，不一会儿又火急火燎地跑了下来。他的双手捧着一个黑色的盒子，看上去油渍渍的，在屋子里还算明亮的光线下发着亮光。那盒子上雕刻着寓意深远的鸾凤和鸣图案。看来，这绝对是出自于精巧的工匠之手。他小心谨慎地放在桌子上，将古铜色的锁打开，掀开盖子，又揭开重重覆盖的红绸缎，才拿出来一幅环状的东西。它透着朦胧的光，煞是好看。我不知道它是什么玩意儿，但可以打包票，在他看来，绝对是稀世之宝，不然，怎么会珍藏得如此爱惜。
　　 “杜婉秋，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能为你做些什么。反正，以后，我们在一起了，我都会用心去做。”他将那东西拿在手里，又郑重其事地端详了一会儿，双手捧着递于她，掏心掏肺地喃喃着，“初次见面，这是我们家祖传的玉佩，就把它送给你吧！”
　　 既然是祖传，那肯定有它非凡的意义，更是珍贵的财物，杜婉秋连忙摆手，以示拒收。
　　 龙海升再次交到她的手里说：“你就别推辞了，收下吧！我是灶神爷升天，有啥说啥。这幅玉佩是我曾曾祖母留下来的，是传给她儿媳妇，也就是我的曾祖母。那时候，我们祖上是远近闻名的中医世家，尤其是曾曾祖父悬壶济世，行医天下，故而也富甲一方。时任知府方中林常到祖上的堂前做客。这幅玉佩是他准备给女儿的陪嫁品，也是妆奁里面的臻品。不巧的是，当时知府得了一种怪癖的病，眼见得性命不保，日落西山。虽经多地就医问药，不见好转。后来，经曾曾祖父精心调理，他的身体才渐渐康复。他为了报恩，就把这幅玉佩赠送给了曾曾祖父。他虽婉言拒绝，也推辞不掉，就这样一代代地传。到我这儿就已经五代单传。”龙海升将玉佩擎在手里，像附了咒语一般，有说不完的话题，语句也流畅多了，可见对它的感情之深。他说，本来他的母亲是传给他的前妻的，可惜，他们不能厢守到老。他想既然传到他这一代断了后，留着也没有什么意义，在盛殓时，就把它放进了棺材里，也不枉夫妻情分一场。后来，被他的岳母发现了，又偷偷地拿了出来，说是人死如灯灭。别浪费了，并勉励他说，以后的路还很长，碰上合适的，就再赠给她人吧！
　　 他一边说，一边将玉佩交给她。杜婉秋虽几次三番地拒绝，奈何我妈妈与秀莲姨的极力劝慰，她终于勉为其难地让他戴在手上。
　　
　　 三
　　 秀莲姨经常来我家，她与妈妈有说不完的话题。打那以后，她们又多了一个话题，那就是关于杜婉秋和龙海升的事情。还好，自从他们结识，还风风光光地举办了一场婚礼，龙海升出门也气派了很多，人也精神了。杜婉秋也是。本来，他们大抵是逃不出丧偶之后沉痛的阴影，日子都过得死气沉沉的，一旦有了新的伴侣，心情也就慢慢好了。医者，仁心也！秀莲姨说，我妈妈也是名医，专治心病。爸爸说，这叫置于死地而后生。他还说，但凡成大事者必先经受一番磨难。并引经据典地说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什么，劳什么。可能是妈妈与秀莲姨对于爸爸所说的的期望值太高了，听他说到最后龙海升有所大作为的结果是会有自己的崽。不免嘘了口气。有一回，秀莲姨的确提到过关于怀疑杜婉秋有孕的事，她说，只是看着肚子有点隆，但不敢肯定，这样的话题又不好意思问。爸爸说，别再像菊杨婶，那时候，也是这把年纪，肚子突然大了起来，大伙儿都在高兴着呢，谁知道她哗哗一泡尿，肚子就瘪了。妈妈连忙去堵爸爸的嘴，还责怪着：“呸！呸！闭上你的乌鸦嘴。”秀莲说，爸爸的担心也是不无道理的。毕竟杜婉秋也是大龄女人，怀孕的事就是不靠谱。
　　 村子就巴掌那么大的一个地方，谁家发生了磕磕碰碰的事，谁家买了一辆摩托车，甚至几头猪，几只羊都能熟读百遍，女人们也都能聚拢在一起议论个天翻地覆。关于杜婉秋的事，那更是合乎她们咀嚼的口味，为此没少嚼老婆舌头。村里人喜欢乘凉的几棵洋槐树叶子渐渐转黄，又随着凉凉的秋风瑟瑟落下，最后仅剩光秃秃的枝丫，杜婉秋的事始终没有下文。反正我每次见到时她的肚子都是平平的，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自从他们俩结了婚，妈妈让我管杜婉秋叫姨姨，我真服自己的气，在她眼皮子底下，憋得浑身发涨，到最后泄气一样，从牙缝里勉强挤出来一个软绵绵的“姨”字。妈妈揉了一下我的头皮，说我是天生嘴懒。杜婉秋连忙替我打圆场说小孩子见陌生人拘谨，见的面多了，熟识了，也就好了。同时，我也多了两个好伙伴，那就是杜婉秋带来的两个孩子。大的叫雨燕，妈妈让我管她叫姐姐，小的叫雨宁，管他叫哥哥。他们虽然年龄与我相差有点大，但是，他们也都乐意给我玩。雨燕姐来我们村不多久就外出打工了，所以与她见面的机会少，在一起玩的机会更少。和我一起玩的好伙伴主要就是雨宁了。
　　 雨宁喜欢和我在一起。我更喜欢黏糊着他，但是，前提是必须听他的话。他说，我不这样做，他就与我断交。他在我心里已经无可替代地扎下了根，断交对我来说是非常难过的事情，所以，他说什么，我必须照做。譬如，我们一块去村口池塘里洗澡，他可以在里面滚扒翻浪，蛙泳、凫水、扎猛子，动作熟练地让人心动。到了水里，好像世界都是他的，而只允许我站在岸边观看。他过足了瘾，才让我蹲在水塘边上，用手撩着水给我洗上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