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人间值得】花煞(征文·小说)
一
“你有没有听到樱花的叹息?”
“没有。”
“再晚几天,花期就过了。”
“这里真美。”
任和卿和成虹一前一后,穿过铁门关,往晴川阁下的江边走。在危石壁立的禹功矶旁左拐,上小斜坡,来到晴川假日酒店樱园外面。看到几树樱花的枝条垂到围墙外,成虹踮起脚尖,举起右手臂伸出一根手指,指尖触点粉樱,视线越过江水望向前方的长江大桥。任和卿按下手机快门,一连抓拍了好几张。照片里的成虹笑靥如花,和樱花相映互美。但任和卿觉得比不上之前在樱园拍的那几张:长江和大桥在成虹身后,她俏立在一簇倾斜的花枝前,蓝天白云下,人景合一。
上周去武大看樱花,不知道是看人还是看花,他们还差点走散。这里游人三三两两,尽管满园的花谢了一大半,但余下的依然竞相开放。没有武大的绚烂和挤拥,倒有几番宁静的风致。任和卿心想来对了,成虹说美就是美。
和成虹算不算一对恋人,任和卿也弄不大清楚。大一开学不久,各个社团在南二食堂门口摆摊设点招募新生,任和卿走到惠风文学社展架前站了一会,成虹拿着一张彩页从旁边靠近,用轻软的普通话给他作详尽介绍,她的热情和诚恳让人无法拒绝,他不说话就一直认真的看着她。她的小圆脸上泛起一抹红霞,扬扬头说,你在听吗?闻嗅到她头发里散发出来的薄荷香味,他有点走神,说蛮好的。他本身也爱好诗文,于是填了一张表,成为惠风文学社一员。之后,他才知道这个学姐不简单,是文学社总策划兼副社长。采风,踏青,朗诵,改稿……任和卿大都参加,渐渐成为骨干成员。每次看见成虹干练的身影,任和卿都感到亲切而心生暖意。自他那首小诗《风引》发表在惠风报上后,她看他的目光开始变得温柔。
“通常是我一开口,她就知道我要说什么。
之于她,我亦然。
而当我们不开口时,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她反复念起其中这几句,又问他的创作缘起——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单独约会了——他佯装不高兴说明知故问,你还看不出来啊?
学校去年举行夏季运动会,任和卿写应景串词交给主持成虹即时播讲。一个写得激扬,一个播得欢快……他们的互动,为运动会营造出更热烈的氛围。那以后,一帮常在一起玩的人有意无意走散,再出去时只剩下他们两个。
“我比你高一级,你要喊我学姐。”来自四川彩电城绵阳的成虹,既有川妹子的泼辣,又有温婉的气息,和武汉女孩有些相似的特质。“我们同年好不好,我和你都属龙。”任和卿有一张刀刻般的脸,瘦长的身材,一双略显忧郁的目光隐藏在黑框眼镜后,让成虹着迷。而更让她着迷的是,念医学专业的他写的诗歌。
“你会不会像罗大佑一样,将来转行。”
“没想过,难说。”
当金色的夕阳一片片坠入江水之中,他们沿着江边继续向西走。看得出成虹是第一次来,面对眼前的宏阔气象,她展开双臂大声欢呼。在汉江入江口,任和卿停下脚步。望着前方的晴川桥,他陷入沉思之中。
“这是长江,那是汉江?你看天那边,夕阳多美。”成虹看着江水发了一会愣,好像在侧耳倾听江水流淌的声音。然后指了指右边,又指了指左边。当她把目光收回,看到任和卿好像有心事。
“往事如烟——”
从豁口翻过江堤,转进堤内公园。来到两根虬干粗长的大树之间的长石凳旁,任和卿一屁股坐上去,卸下后背的双肩包。成虹拿出纸巾擦了擦,随后也坐了下来。从身边飞过的几只长尾白身的大嘴鸟呼啦啦钻进树丛里,听到几声炸裂脆响,一短根褐黄色的杉树枝条落到任和卿的头顶上。
“我父亲在这里住过,他小时候。”
“这是一片绿地公园啊。”
“我的老家,曾经在这里——”任和卿跺了跺双脚,似乎想踩实脚下的土地,又竖起耳朵,要听回想之音。
二
父亲说,这里曾经是汉江的一个码头,有一条青石板长街叫闫公街,年年夏季汛期水淹成泽国,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才整体搬迁改建为南岸嘴公园。说起来有些久远,要从我的太爷爷说起。西南县银花村有个年轻村民,有一天扔下锄头洗脚上岸,辗转来到汉阳闫公街打码头。后来做起布匹生意,还把货卖给日本人。解放后一切归零,在我父亲六岁的时候,爷爷举家回到银花村,又变成了村里人。
父亲说,再说我,考上了武汉商业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湖北四线城市襄城,和你母亲一起在襄城安了家。可我一直都想回武汉,可惜总没有机会。
父亲说,你不属于襄城,你要离开这里。
父亲谭俊平既不严厉也不随和,虽是襄城职业学院的副教授,但不喜欢说教,还做得一手好菜。母亲任凌是襄城儿童医院的护士长,每天除了忙就是忙,但只要在家,就把家摒挡得一尘不染。在任和卿的记忆中,父母好像从没吵过架。他对家庭氛围甚为满意。在襄城出生长大的任和卿,对南岸嘴完全陌生,父亲带他来过好几次,也没什么特别印象。第一次高考失利那年,父母又带他来到这里,讲了好多他家族的掌故。那些往事如黑白默片,没留下多少印记,但让他记住了这个地方。
彼此沉默着坐了一会,成虹先站起来,说我们走吧。任和卿看出来了,对他的家世,成虹没表现出多大兴趣,他也就没再提及。
沿路折返,来到晴川阁后门。任和卿登上石阶,望向紧闭的朱红木门上方刻有的“吹笛”两字,说,我父亲读中专的时候,常从这里翻进去,带一本武侠小说,在晴川阁里玩一天。后来,他还带同学过来,像他一样翻进去。那时候晴川阁收费。成虹笑了笑说,你父亲又调皮又浪漫,你和他有点不一样。
还有一件事,任和卿没和成虹说。
父亲说,我也是在高三的时候,追求你母亲,高考成绩很垃圾,只得复读一年。你母亲在石城医学院上学,我在武汉上学。那时候,从武汉去石城,坐火车要一天一夜,我一个月就去一次。
母亲说,忘掉过去,重新出发,我们支持你。
和女友聂暄宁在第一次高考前夕分手,把失利归咎到聂暄宁头上似乎说不过去,要说有影响彼此都有影响,人家聂暄宁却如愿考上大学。任和卿倒不是因为妒忌,一时无法从灰暗的情绪中走出。父亲大手一挥说,再复读一年,和你老子一样。
回去后,任和卿收拾心情,第二年,考上武汉工科大学。
“你怎么不和你父亲一个姓?和母亲一个姓?”成虹说。
“下次告诉你。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前天晚上,我看到郝启斌在你宿舍外,你们在聊天。”任和卿说。
富二代郝启斌,经济系大二生,校园谁不知道他?图书馆门口的停车场里,他的白色路虎扎眼。成虹“哦”了一声,说帮他带个东西给段婷,他在追求同寝室的冷美人段婷,不过段婷对他一直不冷不热。任和卿没再多问,以免让她觉得他吃醋了。
“什么时候到我家去玩?”
“再说吧。”
站在轮渡码头出入口,灰色铁栏杆好像刚涂过新漆,一艘乌篷小船停泊在一块巨石下的岸边,船上没人,桨绳的另一端拴在一棵长在水里的柳树上。一阵春风吹拂过来,成虹捋了捋前额的头发。江水拍打大禹矶石,传来唰唰哗哗声。任和卿从双肩包里拿出两瓶怡宝纯净水,拧松瓶盖,递一瓶给成虹。
“说说你家里?”
“父母都是长虹公司员工,现在厂里效益不景气,他们下岗了,在厂门口开个店卖麻辣烫,生意还不错。”
“辣吗?”
“当然,你不喜欢的。你喜欢你的医学专业吗?”
“还行。你呢?中文系看上去轻松。”
“毕业后,怕难就业。希望能找到赚钱多的工作,毕竟父母太辛苦,我想分担一些。”
“想那么远干嘛。饿不饿?如果轮渡没停航,我们可以坐轮渡过江,到户部巷吃小吃。”
“还好。回学校吃吧。”
任和卿带路,成虹跟随,他们在大桥下过马路,走龟山南路上汉阳桥头去坐车。
三
“明天回来吗,给你做好吃的。”
“不回。”
“好几周没回了,是不是恋爱了?”
“谈恋爱,还早?”
“傻帽,你戳苕。当然可以,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追你妈到手。女孩哪的,抽时间带回来看看。”
“四川的,再说。”
结束和儿子任和卿的微信聊天,谭俊平瞟了瞟餐桌上方墙面的挂钟,哼着小调进厨房端菜,心想这小子有乃父风范。下午从扶贫驻地檀山村回襄城园林小区家,先到菜场买了鲈鱼,排骨,藜蒿等,掐好时间点,做好饭菜等任凌下班。任凌在卫生间简单卸完妆出来时,谭俊平已给自己斟满一杯毛铺苦荞酒。
“任医生,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儿子谈恋爱了。”
“又不是没谈过,不知道成不成。他和你说的,你和他怎么说的?”
“我对儿子说,‘让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帮你成长,何乐而不为。’”
“什么话。儿子才大一,我不赞成。”
任凌一碗饭快吃完,谭俊平抬手要给她再盛饭,她把住碗没撒手示意够了不用。他拿起酒瓶,往杯子里倒酒。又夹起一块排骨,放在她的碗里,“你看你,又瘦了。多吃点清蒸鲈鱼,红烧排骨味道还行吧?”任凌微皱眉,一直不喜欢菜夹来夹去,他总是不听,“痛风好了吗?少喝点。”
“高中的时候我就追你,你当时怎么不反对?”
“谁说我没反对,我全家都反对,是你死皮赖脸。”
“儿子长大了,我们老了。”
任凌离开餐桌坐到沙发上,没和谭俊平一起感叹伤怀。她知道他酒一下肚就会进入回忆频道,她听腻歪了他对那些过往日子的扯扯拉拉。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一个频道一个频道按。谭俊平说,如果没有你喜欢的节目,不如看看音乐选秀《非你不听》。
高二的时候,谭俊平确立爱情目标,她就是任凌。从武汉追到石城,复读一年,苦追三年终得手。谭俊平先毕业,在武汉打工。两年后任凌毕业,被分配到襄城儿童医院做护士。谭俊平也动用关系,进襄城农业学校当老师。本来,谭俊平一心想留在武汉,户口也落在武汉同学家,但一进襄城,再也出不去。看到同学大都在武汉安家,而自己落在一个四线城市,由不甘到妥协,折磨他好久。尤其刚到学校的时候,招生效果不好,工资入不敷出,一切皆处于困苦之中。他只能这样想,老师总好过厨师,还算顺利转行。当然,和任凌双宿双飞,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酒杯是从那时开始端起来的,端起来就放不下去,而之前他可是滴酒不沾。如果说那时喝的是苦闷,而后来则是痛快。
在学校无书可教的日子里,他活在自己的世界,无人能懂,连他自己也找不到方向。而后,痛定思痛,全方位调整自己,努力赚钱,以经济独立和自由为目标。他选择停薪留职,出去与人合伙做了六年生意。后来,襄城几个学校合并壮大,成襄城职业学院,他才迎来转机。重新回到学院后,他一边专心教学,一边攻读学位。他将生意积累的经验用在创业指导上,示范指导的六个学员,参加湖北省创业大赛,奖金从几万到十几万,没有一个落空。去年,还被评为省十大首席创业培训专家。年初,他主动要求加入驻村精准扶贫,除了周末偶尔回来,长期驻扎在大别山深处的檀山村。
“现在,我已经完全不是那个曾经的我了。因为,我已经习惯让别人舒服与我相处。所以,我可以夸夸我自己。
“虽不成功,但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弯路直路,我都不曾缺席掉队。
“今年的副教授评选,我自认为有足够的把握。”
喝完三杯酒,菜盘子也见底,谭俊平有些飘飘然。任凌没张他,也没看电视,正对着手机笑出了声,好像在刷抖音。谭俊平收拾碗筷进厨房,出来时,坐到任凌身边。看到她连打几个呵欠,眼睛好像在打架,他拉她的手臂,叫她洗澡睡觉去。
四
上午十点半,他们先后起床。谭俊平做饭,任凌清扫房间。早餐午餐一起吃了。见任凌在水池边手洗衣服,谭俊平凑上去说他来,用洗衣机也行。任凌说不用,自己才洗得干净。再到阳台上,一件件晾晒。忙完这些后,进卧室睡午觉。
坐在书房电脑前,谭俊平好久没对打开的word文档改动一个字,这篇精准扶贫半年工作报告看来得重写。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从何说起。而那些做不完的事,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即便是做做样子。伤感,感动,无奈,无助……驻村扶贫这半年来,遇到太多的人和事。他从小在农村长大,尽管中专毕业后在城市生活,但有些底色没变。他喜欢和村民们打交道,村民们对他也很尊重。可檀山村太过贫穷,村民们太想改变。他想过一些办法,还是不能带他们走上快速致富的道路。每当有村民给他送来新鲜水果和蔬菜,他拒绝不了又受之有愧。一下笔就感到沉重,又落到原来的思路,这不是校领导愿意看到的,上次的季度报告就受到批评。他决定推倒重来,但不知如何起笔。
离开电脑,走到窗边。正是六月初,午后时分的天色依然明亮,西边落日在对面高楼墙体上发出耀眼的金光。东南风阵阵,带来燥热的气息。楼下秋千广场上传来小孩子们的嬉戏打闹声,他好像第一次听到,觉得外面的天地是如此嘈杂而令人厌烦。
青葱岁月,不见得是愉快的诗篇。
祝好!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谢谢流年!